定寧府。
此地位於東慶府以東、廣平府東北,是靈州北面三府中相對比較普通的存在。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定寧府屬於高陽平原東面末端,再往東就是化州的崇山峻嶺。這裡可以養馬,只是遠遠及不上東慶府那般優渥的環境,境內也有大片良田,產出的糧食和廣平府相比無論是數量亦或口感都要差一些。
不過這裡的優勢在於很安定,不像東慶府和廣平府那樣都有一部分地界直接連着邊境。
然而從七月初開始,定寧府的百姓也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
西吳騎兵先是在廣平府境內燒殺劫掠,在古平大營的騎兵出動之後,先是北上直入東慶府,然後虛晃一槍向東進入定寧府境內。
安化縣是定寧府南面一個很普通的縣城,沒有出過什麼大人物,百姓們安居樂業寧靜度日,生活雖然不富庶可也能夠維持在溫飽以上,在這個時代算是非常不錯的水準。
賈成今年十五歲,出生於安化縣東北面二十幾裡外的賈家莊,家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妹妹。雖然父母都是不識字的農夫,但是因爲祖上傳下來五十多畝水田,辛勤勞作之後收成還算不錯,家裡日子不算艱難。
他從小就很懂事,七歲進入莊上一位老秀才辦的私塾,開蒙之後很快便展現出自己在讀書上的天分。按照那位老秀才的看法,他可以參加明年的定寧府試,秀才的身份猶如囊中之物。再往後也沒有問題,依照他在讀書上的勤懇與天賦,通過鄉試不在話下。只是最終能否擠過那道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多半還是要看上天是否垂青。
對於賈老漢和賈張氏而言,他們根本不知道會試是什麼,只盼着自家兒子能考中舉人,那意味着賈家莊第一個舉人老爺出現,同時也能徹底改變賈家的命運。
賈成除了勤奮讀書之外,農忙時節也會下地幫父母幹活。他的兩個妹妹年紀還小,大妹今年十二歲小妹今年九歲,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農活的重擔都壓在父母肩頭上。
賈老漢不止一次說過:“娃兒,莫要耽誤你念書哩,這些事情俺和你娘就能做。”
這個時候賈成總是堅定地說道:“爹,先生說過不能死讀書,平時也要做些活計,這樣身體才能變好,否則將來在考場裡都會坐不住。”
聽他擡出那位老秀才,賈老漢便沒了言語,繼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西吳騎兵出現的消息傳來後,有錢人紛紛涌入府城縣城,
可是普通百姓卻沒有選擇的權力,畢竟在城裡每天都要花很多銀子,尋常農家哪有這個本錢?更不必說如今是農忙時節,就算知道有危險也要硬着頭皮下地幹活。
臨近正午,陽光炙熱,賈成在自家水田裡剷除雜草,小妹賈嘉坐在遠處樹蔭下託着下巴望着他。
“哥,要回家吃飯哩!”梳着兩個丫髻的賈嘉脆生生地喊道。
“好。”
賈成應了一聲,手下動作加快,片刻後扛着鋤頭從田裡出來。他看見賈嘉額頭上沁出汗珠,便拿起腰間的帕子幫她擦了擦,微笑問道:“餓不餓?”
賈嘉搖搖頭,懂事地說道:“不餓呢,哥你餓了吧?”
“哥也不餓,娘說今天中午烙肉餅,你待會可以多吃兩個。”
“我可不能吃太多,娘說過,哥現在讀書很辛苦,家裡的肉要緊着哥吃。”賈嘉吞了吞口水,但是很乖巧地說着。
“娘騙你的,沒事,聽哥的。”賈成笑着說道。
兄妹兩人沿着田壟走向遠處的村莊,然而纔剛剛邁開腳步就聽到天邊傳來驚雷一般的聲音。賈成臉色大變,轉頭望去,一羣黑壓壓的騎兵出現在北面土路上。
賈嘉好奇又懵懂地看過去,賈成一把拉住她然後猛地趴下。
“哥?”賈嘉撲進水田裡,驚恐地看着自己歷來溫和善良的兄長。
“不要怕,不要說話。”賈成顫聲說着。
他緩緩擡起頭,透過眼前的禾苗望向遠處。
那羣騎兵旋風一般衝進莊子裡,然後隱約聽到各種淒厲的慘叫聲,那些聲音就像尖刀反覆不停地切割着賈成的五臟六腑,衝得他頭暈目眩,同時又一陣陣冷汗從身上冒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羣數百人騎兵終於離開賈家莊。
與來時不同,走的時候他們每個人的坐騎上都掛着不少東西。
天色漸漸黑了。
賈成拉着賈嘉的手,一路氣喘吁吁地跑回莊子裡。
往日寧靜祥和的村莊宛如人間地獄,遍地都是村民的屍首。
賈嘉嚇得大叫一聲然後哭出來,賈成立刻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後身軀顫抖地緩緩走向自己的家。
院門敞開。
賈老漢倒在小院中央的血泊之中。
“爹!”
賈成目眥欲裂,渾身寒毛炸起。
他鬆開賈嘉的手,三兩步跑過去,跪倒在泥土上,慌亂無措地想要抱起賈老漢的腦袋,然而這個勤勞忠厚的農家漢子瞪着雙眼,口鼻間再也沒有氣息。
賈成用力地搖晃着父親的屍體,得不到任何迴應。
他臉色呈現異樣的紅,眼神在這一刻變得木然,不復往日的靈動與清澈。
想起自己的孃親和大妹, 他立刻朝屋內跑過去。
然而映入眼簾的場景險些讓他直接暈死過去。
賈張氏倒在廚房門口,背部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已經流滿一地。
大妹賈芬只有十三歲,本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年紀,可是眼下卻已經再也聽不見人世間的鳥語花香。
賈成雙眼赤紅地望着眼前的慘狀,猛然張口噴出一道血霧。
他跌坐在地上,彷彿失去了所有生機。
年幼的賈嘉站在院子裡,望着地上父親的屍體和家中長兄的背影,身體顫抖着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傳出很遠,然而往日熱熱鬧鬧的賈家莊陷入一片死寂。
只能聽到她的哭聲,間雜着幾聲野狗的叫喚。
她孤零零地站在逐漸黯然的天光中,弱小的身軀宛如人世間不起眼的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