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當年是前魏的陪都,故而在建築格局上與京都頗爲相似。
北城多爲達官貴人宅邸,刺史府、欽差行衙和各處衙門皆在此地。東西二城極爲富庶,商鋪、貨棧、車馬行乃至青樓酒肆林立,吃喝玩樂商貿採買十分發達。至於南城則住着數十萬平民工匠,此地也最是混亂,就連本地官差都很難詳細掌握每座坊內的具體情況。
永壽坊位於南城一隅,歷來魚龍混雜深不可測,經常會有江洋大盜藏匿其中。
近些時日以來,王黎陽和他的部屬便住在永壽坊內。
天剛矇矇亮,他便起牀漱洗完畢,獨自坐在中庭的廊下,神情無比專注地擦拭着身前的霸刀。
東山王氏乃是西吳高門大族,當年前魏覆滅時,王家先祖全力支持西吳皇室上位,故而換來近百年榮耀門楣。這麼多年以來,王家出過一位皇后和兩位貴妃,朝中重臣勳貴十餘位,稱得上西吳皇族以下第二姓。
即便門第顯赫到如此地步,王家並未忘記自己的根本,一直在着力培養後代子弟,王黎陽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少年時展露武道天賦之後,王家便聘請名師對其進行教導,每年在他身上花費的銀子不計其數,硬是讓他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便成爲西吳武道高手第二人。
王黎陽面前的這柄霸刀來歷不凡,乃是當年王家先祖跟隨西吳開國皇帝起兵時用的佩刀,吹毛斷髮削鐵如泥自不必說,刀上更是沾染無數人的鮮血,自有一股凜然殺氣。
他擦拭的動作很仔細,雖然這柄刀其實並沒有塵埃,但對於王黎陽來說,每逢大戰之前擦刀更容易讓自己的心思平靜下來。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在這個天光微熹的時刻非常清晰。
王黎陽沒有擡頭,他知道來者是誰,其實這比他預料的時機要更晚一些。
陳希之從陰影中走來,滿面風霜之色,眼神裡盡皆疲憊。
她很隨意地坐在王黎陽身邊,一開口便是譏諷:“就算你擦一萬次刀也不過是去送死,何必這麼辛苦。”
王黎陽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沒有躲起來舔舐傷口,冒着風險回到滎陽,只爲特地來嘲笑我嗎?”
陳希之自動忽略他的第一句話,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去白白送死。”
王黎陽停止擦刀,轉頭定定地看着她問道:“你見過城外的那座京觀嗎?”
陳希之雙眼微眯。
她當然去看過,因爲那座京觀上不僅僅有西吳騎兵的首級,還有很多她的忠心手下,她甚至能認出一些熟悉的面孔。
王黎陽沉聲道:“我沒有近距離去看,但我知道那裡有我王家三百子弟的頭顱。身首異處無法安葬,埋骨他鄉不得落葉歸根,我已經很對不起他們,如果不能再爲他們報仇,那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陳希之靠着椅背,望着逐漸清晰明亮的天色,淡淡道:“我沒有阻止你報仇,只是覺得你這樣是去送死。”
王黎陽平靜地說道:“我知道這是裴越的陽謀,他想用一座京觀打散吳人的心氣,用兩百多顆人頭震懾你的手下。今日的刑場必然是龍潭虎穴,他一定會佈置天羅地網,等着我和你帶人跳進去。”
陳希之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看起來你也沒有那麼蠢。”
王黎陽並未動怒,緩緩道:“我承認在謀略之道上遠不及你,畢竟我從小隻會練刀,也只擅長練刀。裴越算計一切,但是他應該沒有算過我這把刀的真正實力。”
陳希之輕哼一聲然後說道:“如果在裴越剛來靈州的時候,你這把刀能豁出去刺殺他,我相信你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但是現在你一成機會都沒有。”
王黎陽疑惑地看着她。
陳希之腦海中浮現那位故人的身影,一時間氣血略顯浮躁,搖搖頭說道:“雖然你在西吳武道高手中排名第二,但你沒辦法擊敗葉七,更沒有希望甩開伏兵刺殺裴越。”
“葉七?你曾經提過的師妹?”
“連師尊都不認我這個弟子,更何況她這個師妹?如今她是鐵了心站在裴越那邊,旗山衝一戰若非她出面攪局,裴越已經死在我的刀下。王黎陽,雖然你我談不上知交莫逆,但這兩年的合作還算順利,我不想你就這樣死在今日的刑場上,哪怕只是從我個人的利益來看。”
王黎陽微微愣神,他從沒見過陳希之這般坦誠的態度。
只是在城外見到那些首級之後,他便決意和裴越搏命,所以略有些固執地說道:“那就由着裴越蠱惑人心?今日我若不出手,王家近百年的清譽可就全毀了。”
陳希之皺眉道:“你爲何一定要順着他的意思來?”
王黎陽聽出她話裡有話,便正色道:“請賜教。”
陳希之眼神微凝,一字字道:“京觀由他築,人頭隨他砍,今夜寅時初刻,你帶人殺進欽差行衙。”
“這樣有何區別?”王黎陽不解地問道。
陳希之冷笑道:“一鼓作氣再而衰的道理你總應該聽過,裴越爲了今日的陽謀之局肯定會全力鼓動他的手下,當這些人在刑場附近白等一天,你覺得他們還會保持足夠的警惕嗎?更不必說拂曉之前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睏乏的時刻,你們在這裡養精蓄銳,屆時突然襲擊放火殺人,難道不比白天傻乎乎地衝過去更強?”
王黎陽恍然大悟,頷首道:“此言有理。”
陳希之伸了一個懶腰道:“薛濤白天不一定會去刑場,因爲這明擺是裴越的大場面,他一個刺史怎會去給年輕小輩當墊腳石?但是半夜欽差行衙火起,他還能坐視不管?倉促之間, 他身邊的護衛力量必然不如平時,我於半路伏殺之,自然事半功倍。”
王黎陽心悅誠服地說道:“多謝姑娘指點。”
陳希之輕輕一笑,繼續說道:“你在寅時初刻動手,卯時初刻滎陽西門會提前打開,你有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
王黎陽微微一驚,看着陳希之疲憊的面容,不禁感慨道:“原來這纔是姑娘的收官落子。”
陳希之撇撇嘴,沒好氣地說道:“你不要想太多,我還沒有辦法指揮靈州衛,只不過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買通一個守門官罷了。不管你能不能殺死裴越,你都可以選擇在卯時初刻帶人離開滎陽,我已經在西面二十里外的鼓山鎮準備好馬匹乾糧。當然,你若願意跟裴越死磕到底,那我會非常欣賞你的勇氣。”
她說完之後便起身朝外走去。
王黎陽連忙問道:“陳姑娘,既然今晚半夜才動手,你要去哪裡?”
陳希之沒有回頭,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道:“我去看裴越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