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人心詭譎】

在裴越的認知裡,皇帝是一個十分複雜以至於有些變態的職業。

當然,這種認知來源於前世讀過的史書和各種影視作品,諸如皇帝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別、皇宮和妓院是天底下最髒的地方等等論斷。然而這種認知終究顯得單薄與飄渺,唯有在此時聽到沉默雲的感嘆之後,他才深刻體會到皇帝的可怕之處。

“西境戰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 普通將士的命在皇帝看來根本無足輕重?”裴越收回拳頭,臉上浮現一抹蒼涼的笑容。

沉默雲微微搖頭道:“路敏隱藏得很好,我們對他只有懷疑,但是沒有確鑿的證據,陛下也不能確定他就是橫斷山中陳家後人的庇護者。”

這番話顯然不足以說服裴越,他冷漠地反駁道:“既然有懷疑就不應該讓路敏來西境。我知道皇帝在想什麼, 古平軍在邊境四營中戰力最弱, 武威侯寧忠更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北大營在京軍三營中實力最弱, 騎兵更是被戲稱爲後孃養的。或許在皇帝看來,這兩營將士本就該被淘汰,用他們的命來看清路敏的底細是很划算的交易,更何況還能洞察你們這些重臣的心意,堪稱一舉三得。”

沉默雲默然不語。

裴越望着他目光深邃的雙眼,悲憤地說道:“可是那些將士不該死啊。”

沉默雲轉身避開他的眼神,輕嘆道:“他們確實不該死。”

裴越冷聲道:“方纔你說,我們這位皇帝陛下眼界之高當世無人能及,如今看來的確如此,他早已超脫出我們這個層面,在他眼裡恐怕除了魯王之外其他根本就不算人。”

沉默雲微微皺眉道:“裴越,不要那麼幼稚。”

裴越哂笑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聖人在幾千年前就這樣說過, 可笑我還以爲自己是大梁的忠臣,爲靈州的百姓黎民拼死拼活,到頭來只不過是皇帝的一場遊戲。”

沉默雲面色沉肅,正色道:“這是哪位聖人說的?”

裴越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過也沒有太過驚慌,略有些敷衍地說道:“不記得了,或許是在某本古書上瞧見的。”

沉默雲沒有刨根問底,他面露失望地說道:“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心生怨望自暴自棄,而是不想你看不清局勢誤入歧途。”

裴越緩緩道:“沈大人放心,晚輩還不至於那般脆弱。這西境最後一仗,我依然會盡心盡力,至少不會半途而廢。但是回到京都之後,我打算乞骸骨辭官歸隱,還請大人幫忙說幾句好話。”

縱然兩人討論的是極嚴肅的話題,沉默雲依舊忍不住被他逗樂,笑罵道:“你連二十歲都不到,乞哪門子的骸骨?這句話要是被洛庭聽見,小心他帶着家僕去中山子府揍你。”

裴越沒有接話,雖然他與洛庭之間的合作可能瞞不過這位密探首領,可是有些事永遠不能在明面上承認。

他想起京都中的那些人,不由得神色複雜地問道:“沈大人,京中一切安好?”

沉默雲滿含深意地說道:“你難道不清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祥雲商號現在已經具備一定的情報收集能力。”

裴越皺眉道:“沈大人, 這就沒勁了吧?您這樣簡在帝心的大人物,麾下上萬名精銳密探,要盯着大梁兩京一府十三州,還要替皇帝看着文武百官,整天忙都忙不過來,何必將精力浪費在我那點小本生意上?”

沉默雲微笑道:“小本生意?祥雲商號坐擁首陽山天然煤礦,獨家掌握京都的蜂窩煤供給,又吃下將近一半原本屬於七寶閣的份額,搖身一變成爲大梁排名前列的商號,在你口中僅僅是小本生意?裴越,如果我不盯着你,你覺得陛下會放心嗎?”

彷彿一縷陰霾罩在心頭,裴越努力平靜着心緒,淡然道:“皇帝既然懷疑我是陳輕塵的兒子,那還敢讓我染指軍權?陳輕塵與先帝的關係不言而喻,換言之我豈不就是先帝的兒子?他這樣做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沉默雲躊躇片刻,最終還是坦誠相對道:“你不是裴家血脈這件事,最開始應該只有裴太夫人和穀梁清楚,後來我猜到你與裴家無關,陛下也應該是在那個時候明白,所以才藉着你剿賊有功的機會將你封爲中山子。你放走陳希之,陛下自然以爲這是你們聯手演出來的苦肉計。讓你實領藏鋒衛,甚至一再給你軍權,說到底還是跟對付路敏一樣的法子。”

裴越倒吸一口涼氣。

沉默雲見他明白過來,苦笑道:“之前我便說過,陛下眼界極高且手段恢弘大氣,他就算懷疑你是先帝的血脈,也不會直接讓人殺你,反而不斷給你加權,直到你忍不住跳出來。”

裴越沉聲道:“然後順藤摸瓜,將朝中所有和當年事有關聯的臣子一網打盡?”

沉默雲頷首道:“便是如此。 ”

裴越只覺得其人簡直不可理喻,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根本不在意這個過程中會死多少人,他要的只是最後的勝利。

沉默雲又道:“在我這次離京之前,陛下終於打消對你的懷疑,命我不再繼續盯着你。雖然他還不能確定你是裴公爺哪位故交的後代,可只要與陳家和先帝無關,他就不會放棄你這樣有能力又年輕的名將種子。”

裴越反應極快,語氣複雜地說道:“因爲我殺了陳希之。”

沉默雲點頭道:“沒錯,你殺了陳希之,又在北線幫助唐攸之擊敗謝林,陛下這才真正地信任你。”

裴越冷笑道:“得到這份信任真是艱難。沈大人,我想問問路敏的故事。”

沉默雲不解地看着他,反問道:“路敏的故事?”

裴越按下澎湃的心潮,面色平靜地說道:“他是一等國侯,又是西府右軍機,距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僅有一步之遙,我不明白他爲何要走到這一步。”

北風裹挾着寒意,吹過午後安靜的城牆,沉默雲沉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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