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門外。
一道瘦削的身影立於階下,身着天青色襴衫,這是大梁文人的標準服飾。
其人面容清癯,下顎蓄着短鬚,清正的目光中透着一抹憂色。
不時有訪客到來,看到此人之後無不面露驚訝,紛紛上前行禮致意。
“見過簡大人。”
“見過簡寺監。”
“學生給先生請安。”
……
簡容微微一怔,擡眼打量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年輕士子,餘光瞟到他右手提着的禮盒,問道:“來給中山侯道賀?”
士子羞愧地頷首道:“是的,先生。”
簡容心中輕嘆,並未當衆斥責對方,只是面無表情地說道:“知道了。”
士子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禮之後轉身將禮物遞到裴府的下人手中,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留下,滿面惶然地快步離開,只留下原地愣住的裴府下人。
不遠處站着的秦賢神情複雜地看着這一幕。
便在這時,裴越大步走出侯府,原本有些喧鬧的周遭立刻安靜下來,隨即響起一大片的請安問好聲。
聽着附近一靜又一動的變化,簡容平靜地望着裴越朝自己走來。
“簡大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裴越的態度略顯冷漠,這也是簡容意料之中的反應,畢竟不論是誰在迎親之前被人攔下,再溫順的脾氣也會有幾分怒意,更何況裴越歷來不是那種甘願忍氣吞聲的性情。
簡容鎮定心神,開門見山道:“簡某有幾句話不吐不快,還望裴侯不要介意。”
裴越對這位前御史中丞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此人在朝會上公開彈劾大皇子的舉動堪稱壯勇,所以在聽到韋睿稟報的那一刻就知道對方今日來者不善。然而他心中十分疑惑,當時簡容能在觸犯開平帝的逆鱗之後安然無恙,完全是因爲自己主動後退一步,眼下這個舉動似有恩將仇報之嫌。
後來開平帝加封裴越爲中山子,簡容是唯一前來道賀的文臣,在裴越看來這自然是投桃報李,故而從西境回來之後,他向洛庭舉薦簡容爲新任石炭寺監。
朝中盯着這個官職的人不知凡幾,誰能看不出來石炭寺監甚至比六部侍郎更重要?
按理來說,簡容是個聰明人,即便洛庭不透露口風,他也應該知道能擢升爲石炭寺監,自己這個創始者的意見極爲重要。
不承情倒也罷了,爲何還要在今天上門鬧事?
一念及此,裴越的語氣愈發冷漠:“若是關於石炭寺的具體運作,簡大人改日再來吧。”
簡容搖頭道:“非也,敢問裴侯是否準備前去迎親?”
裴越知道此人性格極爲固執,便沒有浪費脣舌請他入府,冷眼環視周遭,親兵們立刻清場,給兩人創造出一個能夠安心說話的空間。待四周安靜下來後,他神色不善地問道:“是又如何?”
簡容夷然不懼,誠懇又堅定地說道:“裴侯此舉大爲不妥。”
裴越沒有說話,漠然地望着他。
簡容懇切地說道:“裴侯,三書六禮並非大梁獨創,
乃是自上古流傳至今的禮法,唯有婚姻大禮之時才能用上。如今裴侯爲了一位如夫人,一意孤行破壞禮法,可知這是對數千年傳統的挑釁與蔑視?若是世人盡皆效法裴侯,禮將何存?”
裴越搖頭道:“簡大人此言未免太過聳人聽聞。”
簡容輕嘆一聲道:“裴侯難道真的只是爲了一位如夫人才這般大張旗鼓嗎?”
裴越聞言不禁冷笑,反問道:“不知簡大人有何高見?”
簡容擡頭望着裴越身後規制宏大的侯府,腦海中浮現方纔那些紛至沓來的客人身影,一時間臉色十分複雜,緩緩說道:“一百四十年前,前魏有一位權臣名叫石光,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父母妻兒之壽辰暫且不提,甚至他連納妾都要藉機斂財。京中百官礙於皇帝對他的寵信,縱然不堪其擾,也只能備下禮金雙手奉上。”
他頓了一頓,喟嘆道:“如今裴侯權勢煊赫,以弱冠之身登京營大帥之位,內有陛下器重寵信,外有廣平侯鼎力扶持,麾下更有一羣能征善戰的良將以及擋者披靡的虎賁之士,堪稱風光至極遠勝前人。且觀今日之情景,縱然裴侯只是迎娶如夫人,都中誰能無視?誰敢無視?就連我那個不爭氣的學生都湊了一筆禮金,只希望能在裴侯面前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
聽到這兒,裴越臉上的怒意漸漸消退。
簡容又道:“裴侯可知石光最後的下場是什麼?凌遲處死!抄家滅族!都中萬民拍手稱快!他費盡心機斂下的萬貫家財被一股腦地拉進宮中,下令處死他的正是那位此前寵信他的皇帝陛下。”
裴越心中大爲觸動,若是還聽不出簡容的話中真意,那他可就真的愚蠢到不可救藥。
面對簡容滿含憂色的目光,裴越略感無奈。
他的確沒想到自己納妾的事兒引來那麼多人的關注,更沒想到會在都中掀起一股送禮的風潮,連莫蒿禮和王平章都牽扯其中。但是這不意味他對簡容的擔憂一無所知,開平帝對他的寵信明顯超乎尋常,即便這裡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將來要用北營配合南軍打一場滅國之戰,再加上相信他表現出來的忠誠,可是這份寵信終究略顯誇張。
先前他曾質問王九玄此行是否捧殺,實際上皇帝如今用的正是這個法子。
畢竟他太年輕, 難免會得意忘形,短時間內因爲皇帝的寵信能夠安然無恙,但時日一久必然會引起公憤,到那時皇帝要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然而這些話他卻不能對簡容直言,不是不相信對方的操守,而是這位前御史中丞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先賢曾言,君子可欺之以方。
於是裴越只能輕聲道:“簡大人,我亦曾看過這個故事。”
簡容盯着他的雙眼,想要看清此人的真實內心,然而連開平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如何能洞悉一切?
良久之後,簡容神情複雜地說道:“聖人之道,爲而不爭。”
爲而不爭,不爭而善勝。
裴越應道:“謹受教。”
簡容後退數步,忽地擡高聲音道:“道不同不相爲謀,告辭!”
轉身離去,臉上怒意凜凜。
裴越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面色陰沉,心中卻百感交集。
他知道簡容是想用這種作態幫他免去不必要的麻煩和猜疑。
兩人之間幾無私交可言,再加上大梁文武殊途的環境,簡容能夠做到這一步足見其人風骨。
裴越忽然想問開平帝一句,是不是每個皇帝的疑心都會這麼重?
倘若能夠君臣不相疑,以朝中這些中流砥柱的能力,何愁大梁沒有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