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2【浪淘沙】

劉賢萬萬沒有想到會從寧豐致口中聽到平陽公主這個名字。

他與平陽一母同胞感情極好,雖然如今他住在魯王府,平陽則在宮中,但是依舊會時常見面。對於平陽來說,魯王府和自己的寢殿沒有區別,劉賢的幾名側妃對她頗爲恭敬,似寧豐致和曲珍等人對她更是不敢有任何違逆之言。

這一刻劉賢忽然讀懂寧豐致眼神的含義。

此前的聯姻之事被裴越毀掉之後,平陽對裴越和裴寧心生厭憎,更是在老四的閒雲莊裡發生過沖突,劉賢知道這件事卻沒有往深處想,誰知竟然會釀成這麼大的波折。

劉賢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把推開寧豐致,然後走向裴越。

裴越翻身下馬,平靜地望着這位大皇子。

夜風蕭蕭,微涼之意漸起。

誠毅侯郭開山下意識就想上前,倘若這兩人面對面起了衝突,大皇子在自己眼前哪怕只是掉了一根汗毛,在陛下那邊都無法交差。然而一道冷峻的目光從對面射來,郭開山望見穀梁沉肅的臉色,猶豫之後終究收回腳步。

劉賢來到裴越跟前,注視着這張俊逸卻冷漠的面龐,心中不知是怒是悲。

沉默片刻之後,他緩緩說道:“你想要什麼?”

裴越雙眼微微一眯。

對方竟然將此事抗了下來,就算他是開平帝最喜歡的皇子,依舊無法從這件事中安然脫身。待明日消息傳開朝會開啓,朝臣定然會蜂擁而上彈劾劉賢,以開平帝一心想要成爲千古一帝的姿態來看,他決計不會容忍劉賢成爲自己在青史上的污點。

故此,裴越淡淡道:“王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你我所能決定的層面。”

劉賢眼神複雜地看着他,語出驚人地道:“其實我真的很想讓人殺了你。”

裴越似乎一點也不驚訝,頷首道:“我斷了王爺的財路。”

對於一位親王來說,俸祿和宮中的賞賜只能基本維持王府的體面,畢竟開平帝不可能將國庫中的銀子拿出來供自己的兒子們揮霍。想要養活王府中那麼多人,還要培植心腹豢養手下,更要跟朝臣拉近關係,劉賢手中絕對不能沒有銀子。

這便是當初他看中蜂窩煤生意的原因,只是沒料到裴越不是軟柿子,反而崩掉自己幾顆牙齒,連名噪一時的七寶閣都轟然倒塌。

他讓年敘帶着人去刺殺裴越,

明面上是爲了泄憤,深層的原因依舊是想要在裴越死後將祥雲號掌握在手裡。

只是裴越遠遠比他想象得更強大。

面對如此坦白的裴越,劉賢冷笑一聲道:“你斷了我的財路,逼死我的王妃,還強行插手母妃爲我安排的婚事,隨便哪一件事都足以讓我起殺心,更何況你全都佔了。既然路姜想要你死,那我順手推舟助他一臂之力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對吧?”

裴越微微皺眉,聽出此人是在極力說服他自己,便輕嘆一聲道:“看來王爺和平陽公主的感情的確如傳聞中那般深厚。”

劉賢並不意外他會猜到這件事的真相,事實上就連遠處的郭開山和王九玄都能看出來,寧豐致的坦白招供必有隱情,此事與劉賢的關聯應該不大。

能夠讓這位大皇子心甘情願頂罪的人,數遍大梁也只有寥寥數人。

劉賢沒有否認,再次問道:“你想要什麼?”

裴越看見他眼中那抹惶恐之色,顯然他也知道如果不能說服裴越,讓這位苦主替自己求情,待明日朝會開始之後,自己的親王之爵肯定保不住。

裴越緩緩道:“王爺,其實你大可以將事情的真相說出來。”

劉賢搖頭道:“天家貴胄派人當街刺殺領兵國侯,這種事的嚴重性無需多言,平陽她……她擔不起。”

公主的身份雖然清貴,可是劉賢心裡清楚,這對於父皇來說並非珍寶一般的存在。不同於太宗皇帝對膝下公主尤其是祁陽的寵愛,開平帝對平陽和年幼的長樂算不上特別在意。如果必須要平息朝臣的怒火,恐怕一貫嚴厲的父皇會降下雷霆震怒,平陽如何能經得起?

只是對於裴越來說,他對那個刁蠻公主沒有一丁點的好印象。

盛氣凌人倒也罷了,對方居然要對裴寧動手,這是裴越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故而對劉賢說道:“王爺,做錯事就得付出代價。既然王爺要替平陽公主扛起這件事,那我能夠做的就是不在陛下面前拆穿王爺,除此之外恕我無法讓步。”

劉賢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後許諾道:“只要你肯在朝會上替我說幾句話,那麼從此以後我會竭盡所能爲你創造便利。我知道你打算在都中開一家莊園,不管你是想要拉攏人脈還是繼續賺銀子,我都可以——”

裴越忽然打斷他的話頭,正色道:“王爺,你疼惜自己的妹妹這沒有錯,但是請你不要忘了,裴寧是我最敬重的長姐。”

“如果平陽公主只是將矛頭對準我,那我可以再退一步,但是我的長姐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你們試圖傷害她,那就必須揹負起

後果。”

“當然,王爺可以選擇將實情告訴陛下,決定權在你手中。”

看着轉身朝穀梁和藏鋒衛騎兵走去的裴越,劉賢斷喝道:“裴越!”

裴越沒有轉身,沉聲回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便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內監都知領着宮中禁衛來到近前,看向獨自站在長街中央的魯王劉賢,見沒有發生那些可怕的場面,登時心中長舒一口氣,然後快速地說道:“陛下口諭!”

自劉賢以下,所有人同時躬身行禮。

內監都知高聲道:“宣魯王劉賢、廣平侯穀梁、中山侯裴越和誠毅侯郭開山即刻入宮,其餘人等立刻散去,不得聚集!”

“臣領旨。”

衆人齊聲應下。

都知對劉賢歉意地笑笑,然後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陛下在兩儀殿中等着呢。”

劉賢微微頷首,然後指向路姜和寧豐致說道:“你將這兩人帶上,他們是刺殺中山侯的嫌犯。”

都知心中一驚,連連點頭,然後吩咐禁衛上前擒下兩人。

寧豐致一臉頹敗之色,反倒是路姜神態平靜,尤其是方纔親眼看見裴越和魯王談崩,他心中便覺得十分暢快。今夜這樑子結下之後,一邊是陛下偏愛的大皇子另一邊是風頭正盛的實權國侯,這兩人遲早會鬥個你死我活。

想到這兒,路姜便滿心快意,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也沒有太多畏懼,反而很想大笑幾聲。

待內監領着一羣人前往皇宮,王九玄便領着禁軍返回駐地。

他並未聽見裴越和劉賢的交談,但是卻從劉賢的態度變化中品出幾分深意。

“大皇子倒下之後,接下來會是誰?”

王九玄心中暗歎,面色卻並不輕鬆。

……

兩儀殿,偏殿。

開平帝用那雙細長的眼眸觀察着並排站着的裴越和劉賢。

左執政莫蒿禮和魏國公王平章各自端坐在一張圓凳上,穀梁、郭開山和沉默雲在這個場合只能站着。雖然殿內人數不多,但幾乎匯聚大梁的核心權力層,只少了一位右執政洛庭。

出人意料的是,針對已經在都中掀起波瀾的兩件刺殺案,開平帝先開火的對象竟然是裴越,只聽這位御宇十六載的帝王冷聲道:“中山侯的確練兵有方,麾下士卒不懼生死,甚至連天家威儀都不放在眼裡。今夜他們敢隨你衝撞親王府邸,想必明日攻打皇宮也不在話外。”

這番誅心之論讓殿內的氣氛降到冰點。

穀梁微微皺起眉頭,卻沒有在這個時候開口替裴越辯解。

開平帝幽深的目光從他面龐上一掃而過。

裴越擡起頭望着御案後的皇帝,誠懇地說道:“陛下,那是臣的親兵。”

開平帝冷笑道:“兩百親兵?”

裴越點點頭,一絲不苟地答道:“回陛下,依大梁軍制,侯爵可招親兵四百人。”

開平帝猛地一拍桌面,怒道:“還敢狡辯!朕問你,誰允許你在入夜之後帶着親兵擅闖御街甚至馬踏王府?你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是不是朕對你太過寬縱,以至於你連君臣之道都忘得一乾二淨?”

裴越搖頭道:“臣從來不敢或忘。 ”

開平帝冷眼望着他,緩緩道:“裴越,你讓朕很失望。”

裴越坦然地迎着皇帝的審視,面露幾分不解之色。

開平帝漠然地道:“你和裴氏女被人刺殺之事朕已經知道,無論你心中有多大的委屈,都不能用這樣的手段處理問題。裴越,朕知道你忠心可嘉,也認可你的能力和天分,故而才讓你在弱冠之年領軍京營。可是你想過沒有,今夜你爲了傾瀉心中憤懣,公然領兵逼迫一位親王,置天家威儀於何地?置朕這個君上於何地?若是不懲治你這種行徑,將來人人效仿,這天下就亂了。”

穀梁微微色變。

郭開山心中無比快意。

王平章和沉默雲盯着腳下的地面,彷彿神遊物外。

莫蒿禮扭頭望着裴越,似乎想要看他如何應對。

裴越輕嘆一聲,忽然大禮參拜。

開平帝目光一凝,旋即心中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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