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無論疆土還是國力都比不上大梁,但這代表它是一個撮爾小國。
徐徽言官途並不平坦,在極其複雜的勢力之間周旋得很辛苦,可他畢竟做了七年首輔,此刻陡然爆發出來的氣勢足以令普通人膽寒腿軟。
面對他擲地有聲的質問,裴越平靜地反問道:“敢問大人,我應該怎麼做?”
徐徽言慨然道:“你如今是貴國陛下身邊最受器重的幾人之一,理應勸諫繼而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裴越嘴角抽了抽,好半天才說道:“首輔大人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言辭很幼稚?”
“幼稚?”徐徽言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繼而深深皺眉道:“滅國之戰豈是兒戲?老夫認可你此前的說法,樑國軍備確實勝過我朝,但這個差距還沒有達到雲泥之別的地步。國戰爆發之後,我朝可能會有無數人在戰爭中死去,但是樑國軍民難道就能倖免?”
他坐直身軀,緊緊盯着裴越的雙眼,堅定地說道:“就算大周亡於樑國之手,你在軍中的無數至交乃至於你自己都會死在這場國戰裡。裴越,老夫觀你往日所謀之事,就算不是胸懷蒼生,也至少存着三分善念。若爲世間蒼生計,你還覺得犯言直諫的說辭很幼稚嗎?”
這場漫長的談話進行到此時,其實已經進入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
從頭到尾,徐徽言都沒有表露出半點北上的興趣,卻也沒有對裴越厲聲呵斥。
裴越輕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大人,我曾經在某本無名古籍上看到過一句話,當初懵懂時還在我朝陛下面前顯擺過。時過境遷之後,我漸漸明白那句話的含義,覺得用在此刻回答你的問題很合適。”
“何論?”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徐徽言身軀往後靠着椅背,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複雜。清河徐氏子弟從小便要飽讀經書,即便他沒有看過這句話,卻也能在極短的時間裡領悟這句話的真意。
見他默然不語,裴越鄭重地說道:“大人高看我了。你有些話說的沒錯,我朝陛下眼下對我還算器重,可若是我敢在這件事上信口開河,他或許不會處死我,卻肯定會將我打發到一個清水衙門養老。即便沒有我,大梁依舊擁有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南下之勢照樣無法阻擋。”
他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地說道:“倘若是我帶兵,至少我會極力約束麾下將士,將死亡和殺戮侷限在戰場上。”
徐徽言奇道:“難道別的武將就不能約束兵卒燒殺劫掠?”
裴越笑了笑,
極其自信地說道:“大人定然通曉軍事,應當明白若不能讓兵卒們有個發泄私慾的渠道,士氣遲早會出問題。但我與別人不同,我還有一個優點便是很會賺銀子。只要賞銀髮得及時,再加上嚴厲的軍紀約束,我的兵就不會亂來。”
徐徽言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拿自己的銀子填補朝廷的用度?”
裴越翻了個白眼道:“既然你對我的事情瞭如指掌,難道不知道我如今富可敵國?”
徐徽言對此自然不信,這不僅是大方與揮霍的問題,關鍵在於哪個皇帝能夠坐視武勳自己掏銀子賞賜軍卒?
裴越已經猜到他的想法,微笑道:“我知道這是一個有些可笑又太理想化的念頭,但我終究能比別人做得好一些,哪怕只是一些,或許就能讓很多人活下來。”
徐徽言默然。
他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涌出一抹懼意。
面對一個年方弱冠的晚輩,他自忖不該出現這樣的情緒。
徐徽言極快地平靜心神,搖頭嘆道:“老夫忽然明白,貴國陛下爲何那般器重你。”
裴越衝他眨眨眼,低聲問道:“大人是否有意?”
徐徽言沒有思考太久,他微微搖頭,雖然動作不大卻很堅定。
裴越想了想,略顯惋惜地說道:“我身爲晚輩不便死纏爛打,必須尊重大人的想法。還請大人放心,若干年後我會在瑤光鎮地勢最高的地方爲您修建一座衣冠冢。”
徐徽言微笑道:“多謝。”
事已至此,再談下去已無必要,徐徽言就刺客一事再度與裴越確認,然後便起身離去。
裴越一直送到廊下,望着此人清瘦的背影和平穩的腳步,脣邊不禁掛着一抹笑容。
……
大梁京都,永仁坊沈府。
沈淡墨手裡握着一本卷宗,面色喜悅又帶着幾分倦色來到沉默雲的書房,然而她進來之後便發現父親的神情格外凝重,雙眼盯着桌上的一封密信。
“爹爹?”沈淡墨柔聲喚道。
沉默雲沒有擡頭,將那封密信重新裝入信封之中。
沈淡墨不禁略感奇怪,這段時間以來父親對她再無任何限制,臺閣中所有情報卷宗皆可查看,哪怕是極其重要的南軍調動都沒有防着她。好在她早已不是那種刁蠻任性的嬌小姐,見狀只是安靜地站在旁邊。
沉默雲輕舒一口氣,緩緩道:“
墨兒,有幾件事你記一下。”
沈淡墨沉穩地應道:“爹爹請吩咐。”
沉默雲道:“一,那件事繼續做下去,但是要注意隱秘。二,有一支暗衛在沁園那邊,爲父會讓統領直接找你,這段時間由你掌控他們。三,臺閣那邊暫時交給荊楚和藺甲負責,你無需過問。”
“是。”沈淡墨應下,心中不禁充滿着疑惑和激動,輕聲問道:“爹爹要離京?”
沉默雲微微頷首,旋即又囑咐道:“先前爲父答應林合讓他進臺閣做事,此事先放一放,你的人偶爾注意一下他的蹤跡。”
沈淡墨道:“女兒明白。爹爹,是不是裴越那邊——”
沉默雲沉聲道:“是也不是。罷了,不讓你知道的話怕是很久都睡不好,臺閣的兒郎通過一等郵路傳回急報,南境有變。”
他起身看着滿臉驚色的女兒,放緩語氣道:“暫時和裴越沒有關係,仍是大梁境內的事情,爲父需要即刻入宮面聖然後南下。 ”
沈淡墨擔憂地問道:“一定要爹爹親自南下嗎?”
沉默雲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走過來輕拍她的肩頭說道:“其實穀梁去更合適,但是如今裴越不在都中,陛下定然不會再讓他離京,只能你父親跑一趟。”
沈淡墨何其機敏,當即便聽出父親話中的深意,愈發蹙眉道:“爹爹,若是軍中叛亂,臺閣兒郎未必能應付得過來。”
沉默雲淡然道:“沒有那麼嚴重,只是牽扯到幾位大人物,荊楚他們鎮不住。”
沈淡墨不再遲疑,福禮道:“爹爹一定平安歸來。”
沉默雲點點頭,隨後大步離去。
開平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入夜,秋雨綿綿。
京都南門忽然推開,二百餘騎星夜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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