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者,代天子牧守一方。
或許是因爲此前那位靈州刺史薛濤表現得太過差勁,而且欽州刺史府在年中的旱災中並無出彩之處,裴越心裡對宋希孟難免有一些輕視。
其實細細比較起來,宋希孟和薛濤的經歷截然不同,後者從入仕之初便在靈州官場,二十餘年的盤踞養成後來那種狂妄自大的性情並不誇張,畢竟人總是會變的。再者靈州與欽州的境況迥異,那裡地廣人稀,世族鄉紳的力量不強,相對而言主政官員的壓力比較小。
欽州則不然,這裡處於南境腹心,不僅局勢極其複雜,甚至還有前魏時代遺留的門閥問題。上半年若非裴越以暴力破局,就連韓公端這等能臣都險些困於泥潭之中。
在種種掣肘之下,宋希孟能夠坐穩欽州刺史的位置,足見此人胸有丘壑,只是世人大多被他滿身清貴書卷氣迷惑,以爲他是那種窮經皓首的腐儒之輩。
聽到席先生的提醒之後,裴越很快便冷靜下來。
他對祥雲號的前景寄予厚望,不僅要打造出足以撬動大梁經濟命脈的鉅艦,還有衆多長遠的構想要通過祥雲號這個載體來實現。南境五州只是初始的目標,接下來他還要連接京都與西境,甚至包括南周也在他的佈局之中。
但是如宋希孟所言,這是一個極其龐大又複雜的計劃,不僅需要方方面面耐心的構架,最關鍵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一聲令下便能鋪開巨網是癡人說夢,哪怕只是南境五州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搞定,可以預見的是,短時間內裴越無法藉助這處力量。
裴越腦海中高速運轉,將宋希孟的設問與京都的局勢聯繫在一起,順着席先生提供的思路深思。
兩位中年男人倒也不急,非常耐心且面帶微笑地等着。
良久過後,裴越輕舒一口氣,緩緩道:“我明白了。”
宋希孟笑問道:“何解?”
裴越平靜地說道:“既然不知不覺間走到這一步,我只能踩在懸崖邊上,既不能形成明面上的結黨,卻要讓皇帝知道翻臉的下場很嚴重。”
宋希孟並不介意他的用詞簡單又直白,頷首道:“君子小人所爲不同,如陰陽晝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則在公私之際,毫釐之差耳。”
這句話並不艱深難懂,裴越不需要席先生爲之註解,他臉上浮現一個狡黠的笑容:“我無結黨之名,卻有結黨之實,而且我還這麼年輕,肯定做不到如大人這般榮辱不驚,皇帝要是逼迫得太狠,年輕人肯定會忍不住血勇之氣。”
宋希孟啞然失笑道:“這倒不失爲一條應對的法子,必要時發作一番,讓人知道你表面上的底線,總好過一味忍讓退避。”
思路被打開之後,裴越不再藏拙,略顯振奮地說道:“僅僅讓皇帝忌憚還不夠。如今西境無戰事,南境又在和談,朝廷這兩年恐怕不會發起國戰,我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不能只做領兵打仗的武人。”
席先生望着侃侃而談的弟子,不禁老懷甚慰。
裴越看向眼含期待的宋希孟,從容地說道:“天子有心疾。”
宋希孟微微一怔。
裴越很快便給出自己的方略:“大皇子非皇后所出,而且此人雖然顧念親情爲皇帝所喜,大局上卻拙於謀劃,朝中支持他的重臣不多。倘若我從這個角度入手,皇帝總得體恤一下我這個懂事的臣子。”
如果在朝中風平浪靜的時候,冒然插手儲君之爭顯然很不明智,但是裴越如今的處境太過複雜,
他完全可以用爭功的舉動來掩蓋真實的目的。
短暫的安靜之後,宋希孟轉而望着席先生,神色感慨萬千地說道:“思道兄,你這個弟子實乃天縱之資啊。”
席先生笑道:“你來遲了。”
這句話似乎是在調侃宋希孟進來時的笑言,但是兩個中年男人眼神交錯之間,早已明白對方的想法。裴越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裡想清楚這些問題,並且給出相應的對策,足以讓宋希孟再度生出驚豔之感。
只是就算裴越沒有席先生這個師父,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身份,顯然不可能給欽州刺史當門生。
宋希孟不無遺憾地搖搖頭,隨即又釋然地笑了起來,對裴越說道:“欽州這邊不必掛懷,有我和思道兄在,定然能夠完成伱的夙願。此番回京之後,雖然局勢莫測或有風雨,但你只需要記住三點便可安枕無憂。”
裴越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宋希孟道:“其一,牢記你是大梁的忠臣,不要給人抓到破綻,至少目前你身上還有一層光環。我會讓人在南境推波助瀾,將你過往的事蹟大肆宣揚,不需要太久就能傳到京都。只要你守得住忠臣的身份,旁人想對付你沒有那麼容易。”
“是。”
“其二,定國府那邊你要小心謹慎。忠孝之道乃是國朝根本,即便你恨裴戎不死,也要給他一條活路。等將來你不需要再看別人眼色時,那等紈絝蠢人的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間。”
“大人是說,有些人會利用裴家給我製造麻煩?”
“不可不防。還好你早早就從裴家分出來另過,而且朝野上下都知道你和裴戎之間的往事,所以不會有太大的麻煩,凡事三思而後行即可。”
“是。”
“最後,你襄助大皇子爭奪儲君之位的想法極妙,不過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換而言之,你可以幫大皇子出謀劃策,但是不要親自上陣,那樣會讓你站在大部分朝臣的對立面。”
說到這裡,宋希孟的面色凝重起來,緩緩道:“二皇子纔是皇后所出的長子,無論陛下怎麼想,他天然就能獲得很多人的支持。你如果用力過猛,之前的結黨之實就會變成反噬之力。 ”
裴越沉思良久,微微點頭,起身一禮道:“謹受教。”
宋希孟受了這一禮,欣慰地說道:“我能做的只有這些,往後的路終究要靠你自己走。”
裴越誠懇地垂首道:“多謝大人指點,晚輩獲益良多。”
“當年若非思道兄出手相助,我早已是一具白骨,焉有今日之欽州刺史?今夜這番長談於我同樣頗有裨益,故而不必言謝。”
宋希孟灑然一笑,然後起身與師徒二人告別。
席間酒菜從始至終未動。
裴越再三挽留,宋希孟終究悠然而去,可謂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師徒二人將其送至門外,目送着他登上停在街上的那輛馬車,而後在十餘名心腹親衛的護送下離開。
月色溶溶,寒意侵體。
席先生轉頭望着欲言又止的弟子,饒有興致地問道:“莫非南邊還有未盡之事?”
裴越略顯尷尬地說道:“先生目光如炬,我就知道瞞不過。”
席先生笑問道:“何事?”
兩人轉身回屋,裴越沒有隱瞞,將自己和徐初容的故事一五一十道來,包括她在蒲圻城中那番堪稱驚世駭俗的自白。
席先生怎麼也想不到裴越還有這等境遇,回想過往數年間他身上發生的故事,在綠柳莊中就與沉默雲的千金鴻雁傳書,再後來更是連西吳官宦之女都能帶回京都。
“你啊……”
席先生笑了笑,似乎略顯無奈,最終還是朝裴越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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