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在朝會上,裴越這句話立刻便會引來羣臣狂風驟雨一般的駁斥聲。
原因很簡單,身爲人臣豈能心懷怨望猜疑君上?
看似裴越是因爲戶部的小動作憤怒,實則君臣二人心裡都如明鏡一般,問題的根源在於江陵之戰結束後、開平帝對裴越採取明顯的打壓之勢。
他讓韓公端接手和談只是一個開始,更關鍵在於後續沒有及時封賞裴越,甚至都不曾派遣使臣進行口頭上的嘉獎,自然會引來朝中風向的變化。所謂上行下效也好,揣摩上意也罷,倘若沒有開平帝的態度在前,區區一個戶部怎麼敢擅自刁難裴越的產業?
誠然,這或許是一些小人暗中謀劃的手段,莫說皇帝不會知情,就連戶部尚書陸之濤都未必知曉,可是這些變故發生的原因建立在開平帝打壓功臣的基礎之上。
裴越明面上是因爲祥雲號的遭遇發難,本質還是在質疑南境戰事之後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假如剛開始開平帝就擺明態度公事公辦,此刻他完全可以用君臣之道壓制裴越,偏偏他選擇了一場家宴意圖緩和關係。
宴席之上,帝妃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翻裴越的舊賬、肯定他的功勞、談論朝廷的局勢,甚至皇帝親自盛湯以暗示裴越不要寒心,種種所爲歸根到底只是希望裴越能夠體諒君上的不易,平心靜氣地接受現狀。
其實從一個臣子的角度來說,裴越不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他沒想過國公的爵位,於他來說那不是賞賜而是毒藥,他也不在意南境戰事之後的封賞,或者說只要能保住自己在出使南周之前的地位,大抵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局面。
問題在於這絕對不是結束,否則開平帝爲何要費盡心機安撫他?
眼下的安撫顯然是爲了下一步更加嚴厲的打壓。
從裴越進入興慶殿,開平帝壓根沒有提過南境和談的詳情,亦不曾說起裴越這段時間遭受的冷遇,這種避而不談本身便足以說明很多問題。透過現象看本質,皇帝的每一步棋都有深意,最終還是希望裴越能夠繼續像以前那樣,老老實實地做好忠臣孝子的本分。
所以裴越不能選擇繼續退讓,利用吳貴妃的話頭帶起爭鋒之勢。
開平帝望着年輕臣子執拗的眼神,
曾幾何時他何其欣賞這樣的目光,甚至到了現在他都不忍直接將裴越打落凡塵,只想磨掉他心裡的銳氣,讓他明白何謂君父的權威不容置疑。
想到這兒,他漸漸斂去漠然的殺意,緩緩道:「朕知道你心裡有怨氣,不過你能夠直白地說出來,反而能證明你的忠心和坦蕩。但是你應該學會成熟一些,如果連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住,將來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宴席上溫馨又歡樂的氣氛蕩然無存,只剩下近乎於明示的警告。
裴越微微皺眉,隨即略顯委屈地說道:「陛下既然這般說了,臣便不計較戶部那些人的所作所爲。這些年臣確實通過祥雲號賺了些銀子,但是都投進了此前買糧食的花費之中。除此之外,臣名下的產業沒有任何問題,他們要查祥雲號的賬目,只要符合規矩章程,隨便他們去查。」
開平帝與吳貴妃對視一眼,緩緩道:「莫要以爲朕對商事一竅不通,你這些年賺了何止百萬兩銀子?在朕面前裝窮叫苦,莫非你還打算從朕的府庫裡搬銀子回府?」
吳貴妃適時笑道:「中山侯,陛下的府庫可未必有你家的庫房厚實呢。」
裴越看了一眼笑容溫和的貴婦人,搖頭道:「娘娘雖是打趣,臣卻絕對沒有這個想法,更何況陛下富有四海,豈是臣這點微末家資能比?」
他移動視線看向開平帝,遲疑片刻後說道:「陛下,臣想說的是,無論臣官居何職是何爵位,臣名下的產業都是
本分經營的商戶,戶部也好其他衙門也罷,日後若是還要無事生非,臣不敢保證自己能否忍氣吞聲。」
開平帝瞪眼望着他,然而裴越出人意料地倔強地迎着他的目光。
「陛下莫要動氣……」吳貴妃哭笑不得地勸道。
開平帝看着裴越彆扭的模樣,生生氣笑了,斥道:「朕如今怕是管不了你。罷了,真要是有人無緣無故欺到你頭上,朕允許你出手反抗,但是不可傷人性命,記下了嗎?」
裴越心中長舒一口氣,感激地道:「臣謝過陛下隆恩。」
他之所以要冒着皇帝震怒的風險這樣做,原因有二。其一是試探開平帝的底線,如今看來與自己在南境時的推演大致相同,雖然開平帝肯定會打壓自己,但不會選擇特別激進的手段,理應是溫水煮青蛙的方式。
這與裴越如今掌握的勢力有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開平帝的確很欣賞他以前表現出來的能力和品性。
其二便是按照席先生的籌謀和規劃,祥雲號和沁園必須跳出京都的桎梏,改變方向深入大梁的各個層面,由簡入繁將各地的民生和裴越的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這裡面最重要的掣肘便是各地官府的阻礙。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如果任由下面的人隔三差五來挑刺,裴越肯定什麼事都幹不成。故而在交鋒的初期,他必須徵得皇帝的同意,將外部的阻力扼殺在萌芽之初。
開平帝意外於他這般堅持,略有些不解地問道:「戶部所爲終究是偶然之舉,你如今回了京都,誰還敢上門找你的麻煩?」
裴越坦然道:「陛下,臣覺得南境生意不好做,那邊當地的勢力錯綜複雜,祥雲號雖然勉強立足,但是從長遠來看發展的潛力不夠,所以臣準備另外開闢一條商道。」
開平帝微微挑起眉頭,意味深長地問道:「新的商道?」
裴越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道:「是,臣在靈州那邊還算有些名聲,而且和唐刺史私交較好,所以準備往後將商號的重心轉到靈州。那裡地域廣袤連接大陸東西,對於祥雲號來說前景廣闊大有可爲。等回府之後,臣便會籌措銀子在西境建立分號。」
開平帝陷入沉思。
裴越和唐攸之的關係自然算不得秘密,太史臺閣和鑾儀衛都曾有過詳細的彙報,再加上當初裴越在靈州攢下很好的名聲,他會這樣抉擇倒也很正常。
西軍的調整已經完成,唐攸之看似大權在握實則處於嚴密的制約之中,只需要讓鑾儀衛再增派一些密探,理應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仔細地思量過後,開平帝放下心中的疑惑,望着裴越那張燦爛的笑臉,不禁沒好氣地訓斥道:「你如今好歹是一等國侯,竟是一門心思撲在賺銀子上,也不怕朝中文武笑話。」
裴越瞪大眼睛道:「陛下,臣可不只是爲了賺銀子,如果世間商賈都像祥雲號這樣,今年欽州等地又怎會陷入糧荒?當然,臣不否認自己也能撈些好處,但總好過被那些貪官污吏黑心商販中飽私囊。陛下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狠,分明陛下沒有想過虧待臣,不過是暫時讓臣的勢頭沉澱一陣,他們就敢找上門來耀武揚威。如果臣不出手反擊,他們就敢把臣的產業佔了去,所謂滅門府尹破家縣令……」
「行了,越說越不像話,就你肚子裡那點墨水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開平帝不輕不重地譏諷一句,臉上卻泛起一抹難得的笑意。
毫無疑問,裴越話裡的坦蕩讓他非常滿意。
對於這個能力極佳的年輕臣子,開平帝確實不想將其逼到絕境,如今見他能夠想明白眼前的局勢,意識到他這個年紀和功績造就的尷尬境況,皇帝自然有些欣慰,也覺得今夜這場家宴沒有白費。
當然,欣慰歸欣慰
,這並不影響開平帝后續的安排,區別在於手段強硬還是溫和。
見氣氛漸漸恢復到先前的狀態,吳貴妃便面帶笑意反駁道:「陛下,臣妾反倒覺得中山侯腹有詩書氣自華。」
開平帝皺眉道:「貴妃這話未免言過其實。」
吳貴妃輕笑道:「陛下莫非忘了那句生前身後名?還有竹杖芒鞋輕勝馬之作,真真寫得極好呢。中山侯不僅勇冠三軍,還能這般錦心繡口,難怪有些人心生妒忌,正合不遭人嫉是庸才之理。」
她所言便是裴越出使南周之後抄的兩首詞,一首破陣子與一首定風波。
開平帝似笑非笑地望着裴越,緩緩道:「前一首倒也罷了,後一首其實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裴越老老實實地答道:「陛下,臣不知道南朝那些人究竟想做什麼,但是當時臣只想告訴他們,無論旁人如何說三道四,只要陛下和大梁還需要臣效力,臣就不會在意一時的榮辱得失。」
開平帝微微眯起雙眼,良久之後點頭道:「朕知道了。」
吳貴妃眼波流轉,柔聲說道:「陛下,中山侯這幾首詞堪稱字字珠璣,其中蘊含的意境深沉曠遠,不僅臣妾十分喜愛,就連平陽那孩子都反覆吟誦。臣妾告訴她這是中山侯所作,起初她還不相信,後來又有賢兒佐證,她纔信了。」
開平帝看了裴越一眼,終於給出一箇中肯的評價:「的確是好詞。」
裴越聞言垂下眼簾,心中陡然泛起一陣荒唐又憤怒的情緒。
吳貴妃見狀話鋒一轉道:「中山侯,當初魯王和平陽這兩個孩子對你多有得罪,是我沒有教導好他們,還望你能寬宥體諒一二。」
裴越連忙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只是一些誤會而已,臣也有不當之處。」
「快坐下,無需多禮。」吳貴妃笑了笑,繼續說道:「魯王自小長於宮中,性子不夠圓融,難免有驕嬌二氣,好在他本心純孝,大事上分得清輕重。此前聽他說起過,雖與中山侯接觸不多,但每次相處都能獲益匪淺,還望中山侯往後能多多提點他。」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似乎不符合吳貴妃往常的習慣,但是此刻她在開平帝面前如此坦然,自然就有了一些深意。
裴越只得再度起身道:「娘娘,臣只是天賦平庸之輩,焉敢指點親王殿下?再者,臣爲武勳親貴,依照朝廷規矩……」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但是想必帝妃二人都心知肚明。
吳貴妃只是淡淡一笑,並未強行要求。
開平帝接過話頭道:「諸皇子已經入朝觀政,你身爲京營主帥又精通兵法,往後可以將自己的一些領悟和心得教給他們,朕不希望他們對於軍事一竅不通。」
裴越難掩心中訝異。
皇帝這番話雖然簡短,但是包含太多的內容。
京營主帥而非副帥,自然是說明修武侯譚甫將要完成他的過渡使命,從此北營真正成爲裴越的地盤。在皇帝將要打壓他的前提之下,這個任命委實令人捉摸不透,豈有一邊打壓一邊加權的道理?
另一點,自從四皇子謀逆叛亂被鎮壓之後,開平帝徹底放開對皇子的管束,不僅大皇子和二皇子,就連六皇子都擁有觀政的權力,那兩位尚未成年的皇子不在此列。
皇帝讓裴越不要忌憚和皇子們的接觸,雖然表面上沒有點明,但是結合吳貴妃提起的話頭,箇中真意不言自明。
帝妃二人顯然是希望裴越成爲大皇子最堅定的支持者。
裴越強行鎮定下來,沒有因爲這些紛繁複雜的信息在開平帝面前失態,恭敬地說道:「臣遵旨。」
開平帝望着他挺直的身姿,輕輕嘆了
一聲,語氣複雜地說道:「裴越,朕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
暖閣之中,衆人神色各異。
吳貴妃眼底有神傷之色,強笑道:「陛下……」
開平帝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頭,繼續對裴越說道:「朕當初在太液池畔對你說過,往後這江山如畫,你可以盡情觀之。時至今日朕依舊是這般想的,但是在這之前,你不要辜負朕對你的厚望,要替朕守住這大好河山。」
他盯着裴越的面龐, 細長的雙眸裡泛着君臨天下的強硬與冷酷。
裴越猛然嗅到極其危險的味道,他拼盡全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沒有露出任何冷厲的情緒,而是略顯激動地回道:「臣明白,臣一定會盡心盡力,不讓陛下失望。」
幾近於令人窒息的一段沉默過後,開平帝微微頷首道:「甚好,你退下罷,想必中山侯府裡的那些人已經等急了。」
「臣告退。」
裴越面朝帝妃緩步退下,內侍省都知劉保跟了過去。
月色如靜謐的流水一般鋪滿巍峨恢弘的皇城。
裴越走在一羣宮人身後,臉上掛着疲憊的神色,步伐依舊沉穩。
夜幕之中,寒風刺骨,可他背後已是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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