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從小小的庭院中擴散。
燈火通明的圍廊上,被吵鬧聲引得隱隱有人影從風窗處浮顯窺探。
隨後,在東廚竈房裡準備晚飯的兩人也聞聲趕了過來,微微屈膝行禮後,範旭點頭問道:“忠叔呢?”
“忠叔還要照看爐火,着我二人先過來看看。”小綠兒狐疑地向正嚷嚷着要觸壁而亡的宋嬤嬤瞟了一眼,走近了悄聲道:“公子,宋嬤嬤她這是又怎麼了?”
“老妖婆作妖呢,不必理會。”
範旭並不想此時便上前貿然干涉。
宋嬤嬤會鬧,無非是想率先佔據道德高點,並希冀藉此機會在垂柳軒內掌握更多權利。若此時上前,反而有害無益,倒不如先靜觀其變,看看兩位嬤嬤還打算鬧出什麼把戲。
只是,當聽得範旭將宋嬤嬤喚作老妖婆時,小綠兒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麼,小臉竟被逗得咯咯笑出了聲。但隨即而來的目光聚集,立即讓她察覺這樣的行爲放在此時頗有些不妥。
慌忙之中,只得先用手掩住櫻脣。
不過此等掩耳盜鈴之舉,又怎能瞞得過衆人灼灼目光?
於是,被盯得氣急敗壞的小丫頭只得將矛頭轉向惹出全部事端的始作俑者,氣憤憤朝他狠翻了個白眼。
“嘁……自己笑點低,還怪到我身上來了?!”
雖口中這樣說着,但看到小綠兒那張‘又想笑又怕被聽到’的無奈表情時,範旭仍忍不住樂上心頭,脣角勾起時,原本高高蹙起的眉頭也悄然被撫平。
兩個小丫鬟的到來,彷彿濁物之上忽然流過的一汪清泉,將他心中剛剛積攢起的那點煩悶,沖刷的煙消雲散。
隨後,範旭又看向正在與初月說着小話兒的銀環,當詢問到她身上‘傷勢’時,銀環登時變得手足無措,捂着羞處脹紅了臉,站在那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講出個所以然。
好在範旭並未在此等小事上多做停留,待微微沉吟後,便囑咐她帶着初月先回廚房,穩住忠叔讓其千萬不要在此時露面。
說到底,雖然三個小丫鬟雖各有千秋,也十分可愛。
但與她們想比,陪伴了他成長十一年的忠叔,纔是他心中更在乎的人選——當然,這也並非是說三個丫鬟與阿福不重要,只是事分輕重緩急,各自佔比重不同罷了。
銀環、初月依言而行,循着柳葉小道並肩離開後,宋嬤嬤那邊的鬧劇也果不其然節奏逐漸放緩。
其實似今日的情況,無非是因爲垂柳軒內主弱臣強,這才導致宋嬤嬤敢依仗‘老資歷’當着主子面鬧騰。不過說到底她的身份仍還是奴才,將事情鬧大的後果只會對她有害無益。
接下來,便是各自找個臺階下吧。
範旭如此想着,便看到原本在宋嬤嬤身旁勸慰的雲鬆突然離羣向他走來:
“小公子,您看今兒這事鬧的……
您是王子,雖庶出在外多年,但如今是王爺親自下旨將您接進了府,又有哪個不長眼的膽敢螟蛉視之?
況且宋嬤嬤她無論怎麼說也算是府內的老嬤嬤,見的、經的事都要比旁人多上許多,於情於理都不該如此莽撞……
想必您還不太清楚,宋嬤嬤爲人一貫十分耿直,性子也較剛烈,見您被奸人利用而不知,一時急躁,故此才弄出這番鬧劇……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因此怪罪於她。”
不愧是常跟在王妃身邊的人,雲鬆這話不僅說的體面,更將宋嬤嬤剛纔的那番醜態,美化上升到忠、烈的程度,順帶還將他與初月之間那點含糊不清的關係連消帶打的暗奚了一頓。
利用少年人爭搶好面的特性,壓下對宋嬤嬤的懲戒,短短時間便能想出這般一石二鳥之計,雲鬆真可謂是伶牙俐齒,厲害至極。
但他估錯了範旭的反應。
聽完雲鬆言語後,範旭心不在焉的‘哦’了一聲並不接話。
稍待片刻後,這才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
“時值初春夜寒,在外站了許久,身子也有些乏了……
綠兒姐姐,攙我回屋,再去沏上兩杯熱茶來……
你這丫頭,也真真是,沒看雲公公都在這站半天了?
來了這麼久連口茶水都沒奉上,若將此事傳揚出去,豈不徒讓旁人笑話我垂柳軒住的都是些不懂規矩的村野鄙夫?”
整個過程端是沒朝宋嬤嬤方向望過一眼。
“……”
眼見被小綠兒攙扶着,頭也不回的朝小樓走去的範旭,雲鬆意外的愣了愣,臉上的媚笑開始逐漸變得有些走形。
無論剛纔範旭一意孤行,選擇強行懲戒宋嬤嬤;抑或是發狂暴怒,鬧得王府內滿城風雨招來莫總管領人,雲鬆其實都已經完全做好了心理準備。
甚至於機巧如他,連之後如何落井下石,趁機借勢將其一把推下深淵,徹底趕出王府的手段都已在腦海中設想完成——但偏偏出現這樣的情況,卻是完全出乎了他之前的預料。
如範旭所猜想的一樣。
他,包括之前去西山莊子接人的紅昭,之所以他們會如此針對範旭,的的確確是完全出自王妃的意願。
但其實並不是想要直接將範旭置於死地。
若是可以,將其趕回西山莊子,自此絕了歸府的念頭也是可以的——一個剋死生母的煞星,無論是生是死,其實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過程中便是不小心給弄死了,也自當是爲民除害——只是娘娘婦人心善,愛惜飛蛾紗照燈罷了。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人羣中發愣的宋嬤嬤身上。
周圍的奴婢此時皆已默然跪倒在地,而中站立者,除垂柳軒阿福外,只餘趙、宋二位嬤嬤仍鶴立雞羣的呆立原地。
這便是惹主子發怒的下場,面上看來,範旭沒有絲毫動怒。但實際上,這種喜怒無常的漠視,反叫人更加捉摸不透,也更容易叫他們這些做奴婢的下人們膽戰心驚。
思慮片刻,他終是未敢輕易開口恩准衆人站起。
無論私下裡宋嬤嬤或他雲鬆有多大的權勢,可以想出有多少種辦法悄悄整治範旭,但名義上,範旭仍是垂柳軒唯一的主人——在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這幫人竟然被架到了與王府權威相抗衡的對立面!
發現事情的發展突然已完全超乎了當初的預料,雲鬆幽幽嘆了口氣,轉身絕塵孤身向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