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唯唯坐下來就變了一個人。
從刻薄挑釁的女官,變成了名家水墨畫中的仕女。
從容不迫,舉止優雅,一舉一動賞心悅目,極有韻律美感。
她鬢髮如鴉,膚如木蘭,稀疏的長睫垂下來,宛若蓮花的蕊。
她本身就是一幅名畫,讓人很容易就沉迷其中。
醒來就只想把這幅名畫佔爲己有,****欣賞,不容他人染指。
梵周使者看得入迷,下腹處一股熱流涌起,讓他心神盪漾,幾乎忘了自己正在做什麼。
有人用力推了他一下。
一個年輕的宦官噘着嘴,仇視地瞪他:
“若是沙漏中的沙子泄完,尊使還沒有把茶湯分好,那就等着叫姑奶奶吧。”
梵周使者看向高坐上首的酈國君主。
重華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眼珠子比冰刀還要寒冷幾分。
若是目光可以爲刀,他已被凌遲了若干刀。
梵周使者絲毫不懼,氣定神閒地伸手。
隨從送上茶餅,茶餅的香氣傳到鍾唯唯的鼻腔裡。
她擡起頭,驚訝地看向梵周使者——這是梅詢所製茶餅的味道。
之前,重華曾經拿過一餅梅詢茶給鍾唯唯品評比較。
而她手裡的龍鳳茶,品質並不能趕上梅詢所制的茶。
光論茶品來說,她就已經輸了一着。
所以,重華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他早就知道對方使用的是梅詢的茶,卻不能把他私藏的梅詢茶拿出來給她用。
因爲她代表的是酈國,只能用酈國的茶。
他怕她不知天高地厚,誇下海口,落入別人設下的圈套,真的被帶走。
畢竟當着這滿朝文武的面,周邊國家的使者,出爾反爾是身爲君王者的大忌。
所以即便是萬般不捨,大概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
因此他纔會搶着告誡她,只管開大賭注,有他兜着。
鍾唯唯朝重華笑了笑,只是茶好算什麼?
高手鬥茶,拼茶品,拼水質,拼火候,還拼技藝。
這個梵周使者技術雖高,卻未必能勝梅詢。
若是她連這樣的人都勝不了,那她還怎麼代表酈國出戰,挑戰梅詢?
重華看到鍾唯唯的笑容,心裡突然就踏實了。
鍾唯唯是一個非常靠譜的人,她的自信並不盲目,他信她。
他回了鍾唯唯一個淺淡卻很歡喜的笑容,她都是爲了他。
她稱呼他爲“我家陛下”,不顧安危站出來挑戰,從賭約到說話,全都是爲了他。
他的心雀躍起來,顧不得四周有那麼多眼睛盯着他。
他肆無忌憚地盯着鍾唯唯,恨不得把她鑲進他的眼珠子裡去。
一舉一動,一挑眉一眨眼,都不放過。
韋柔的指甲緊緊掐入掌心裡去,她卻不覺得疼。
她緊張地盯着鍾唯唯和那位梵周使者,就怕鍾唯唯會贏。
但是鍾唯唯始終都很平靜。
龍鳳茶研磨篩取完畢之後,小棠把白釉風爐的炭火也弄好了。
珍藏在陶罐裡的梅花雪水啓了封,被注入到水瓶之中。
接下來,鍾唯唯就要靠着掌握水的火候和精妙的手法戰勝梵周使者。
韋太后的眼皮微不可見地跳了一下。
因爲她看到重華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像是知道了什麼。
她定定神,努力讓自己的姿態顯得更加莊嚴些。
他不可能知道,她安排得如此細密周到,沒人會知道。
興許是他起了疑心,詐她也不一定。
鍾唯唯用的水是梅花上的雪水,梵周使者用的是山泉水。
論起來,鍾唯唯用的水更勝一籌。
但是這還不算,水分老嫩,若是水煮得火候不夠,點出來的茶沫上浮。
若是水煮得太老,茶沫就會下沉。
爲了方便掌握火候,普通人煮水時用的是敞口的鍋。
根據水裡冒出的氣泡判定水的老嫩程度,魚眼氣泡是一沸,連珠氣泡是二沸,泡沫飛濺是三沸。
火候一目瞭然,各取所需。
輪到鬥茶會上高手對決,這種好事就沒了。
用的都是帶蓋子的長嘴茶瓶,以便點茶分茶。
這就要求鬥茶的人練就一副好耳力,聽聲辨水,全憑經驗和本事,抓住火候最合適的水。
這叫候湯,候湯最難。
鍾唯唯和梵周使者都是守着自己的水瓶,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唯恐抓不住最恰當的那一刻。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衆人就連呼吸都放輕了,就生恐會影響到他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巴不得影響梵周使者,但是怕吵到鍾唯唯;
對於少部分心懷鬼胎的人來說,則是巴不得吵到鍾唯唯,卻又害怕吵到梵周使者。
於是彼此投鼠忌器,全都不敢動彈。
鍾唯唯用的炭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木炭,小棠燒火的本領數一數二。
她的水最先煮好,她閒適地坐在那裡,側着耳細聽。
突然,她動了。
手腳利索地提起茶瓶,先燙茶盞,再調茶膏。
一手持瓶注水,一手持筅。
手輕筅重,須臾,乳霧洶涌,湯花浮出盞面,圍繞茶盞凝而不動。
如同疏星淡月,潔白如雪。
鍾唯唯放下茶瓶,端然而坐,回頭看向梵周使者。
恰逢梵周使者也剛好點完茶,擡頭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接處,火花四濺。
其他幾個國家的使者就是見證和裁判,見狀立刻起身,圍繞在二人的茶盞前細細點評,竊竊私語。
他們都是年年參加鬥茶大會的人,見慣了高手和大場面,自有一段評判的標準。
韋柔焦慮地伸長脖子往前看,生怕會出現意料之外的變故。
韋太后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趕緊坐好,垂下眼假裝鎮定。
呂純倒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出聲道:“不知誰會輸,誰會贏?”
忽聽重華淡淡地道:“賢妃覺得誰會輸,誰會贏?”
呂純笑起來,嬌媚地道:“當然是咱們贏。”
她把“咱們”這個詞咬在牙間,長長地拖過去,自有一段嬌嗲在裡面。
聽得韋柔眉毛一挑,惡毒地朝她看來。
呂純挑釁地朝韋柔一笑。
韋柔瞪了她片刻,冷冷一笑,用脣形無聲地道:“你就裝吧!”
今天的事是呂氏、韋氏聯手算計很久的事,鍾唯唯用的水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