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呼。
張一女的聲音。
張三爸立時循聲掠去。
那是一家藥局。
藥店門前院子,有一地乾枯的藥材。
兩個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制着張一女。
一個青臉。
一個藍臉。
兩人均寬袍大袖,但藍臉的那個,衣衽間顯見破損污垢多處。
張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涼氣。
──“雷拳”載斷。
──“電掌”鍾碎。
這兩人竟然追來了,看來事無善了,而且,這兩人既然已追來了,只怕再也躲不過去了。
載斷道:“是不是!我早都說過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這小妞是殺不得,殺了可惜的!”
鍾碎道:“現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張三爸,你逃不過的,族主說:只要讓官兵手下對百姓胡作妄爲,你就一定沉不住氣,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們說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旗”的族主“閃靈”柴義。
前晚他們在荒山古廟已盯上“天機”衆人,正待出手時,卻給鐵手截了下來。
當時,載斷和鍾碎決意要先格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載斷以折斷了的佛像,攻向鐵手。
鐵手接了一招,很審慎,然後又接了一招,便停下來沉思了一陣子。
鍾碎向來都深知他的二師兄並非良善之輩,這次卻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讓對方歇上好一會,竟不乘隙追擊!
過了半晌,載斷忽然扔棄斷了的佛像。
他攔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搖,再擰,柱子本已將近鬆脫,而今吃載斷巨力扭拗,即拔土而起,折而爲二。
載斷向以一切拗斷了的事物爲兵器。
他以斷柱攻向鐵手。
鐵手凝視來勢,不慌不忙,但斂神肅容,似對這一招,極有敬意。
待載斷雙柱眼看攻到之際,鐵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戰八方”就發了出去。
這一招卻只拍擊中柱身,木椽一蕩,載斷悶哼一聲,穩住步樁。
鐵手攻了這一招,又瞑目沉思起來。
載斷卻未馬上搶攻。
鍾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氣毀了他呀,還等什麼?”
載斷苦笑了一下,嘴角竟溢出血絲來:“……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還手一招……餘力久久未消,我無法……聚得起氣來。
鍾碎這才瞭然,叱道:“這好辦,我來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載斷擲棄於地的一半佛像,抓住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嘯,半空炸開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銳勁,激射向鐵手身上數十要穴。
鍾碎的武功,是觸物成碎、以碎物攻襲敵人。由於物碎愈細,愈難招架擋接,跟載斷向以斷物來取敵,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鐵手乍見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雙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這時候,月白如畫,他的雙手,竟發出一種優美的金戈鐵馬之聲,也瀰漫了一種平和的殺伐之氣。
殺伐與祥和本是不能並存之物,但卻於他雙臂伸出之時並現!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給這一種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變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鐵手雙臂袖中!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整個人似是膨脹了一倍,平和的望着鍾碎,微笑不語,而他的袖子收了千百碎片,卻並不鼓起。
這樣看去,彷彿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鍾碎這時候,心中迅疾的閃過兩個意念:
一是退。
這時候收手,正是“見好便收”,有下臺階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這少年人武功是如許高,如果現在不鼓起餘勇,把他殺了,只怕以後就更難收拾。
敵人能在神色不變、舉手投足間破了他的絕招,理應令人感到恐懼。
鍾碎卻不懼。
他明白“恐懼”是什麼。
──“恐懼”就是當你面對它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勇者無懼”的一個考驗。
所以他怒吼。
衝上前去。
雙手疾搭在鐵手雙肩之上。
他要撕開他。
──撕裂他的敵人。
像在他手中指間的木石磚瓦一般,全得變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衝的時候,像一頭怒虎。
他以凌厲的殺志激發了他所有的餘勇。
可是他仍警省。
他瞥見載斷向他搖首。
鐵手也嘆了一口氣。
他不管了。
他要一鼓作氣。
他快衝到鐵手身前。
他們此時正在瓦面上。
離鐵手還有六尺之遙的時候,整塊瓦面,突然坍塌。
鍾碎也站立不穩,和着碎瓦,一併呼啦跌落,他一路狂吼力嘶,指東打西,生怕鐵手襲擊。
鐵手這時也落了下來。
載斷急追而下。
載斷拔劍。
中折爲二。
二劍分刺鐵手。
鐵手雙手一動,載斷雙劍急收,但劍鋒已給鐵手徒手捉住。
鐵手格格二聲,已扭斷雙劍,向載斷面門急刺而出。
這亂瓦碎片急墮間,載斷驚恐之餘,一面退避,一面忙着用剩下的兩小截斷劍招架。
忽覺背部猛撞,知已無退路,而眼前兩道精光一閃,急風破面,載斷咬牙鼓起餘勇,拼着一死,雙劍倒刺了回去。
他這招已不求章法,只求跟敵手拼個同歸於盡。
但跟前一花,鐵手已然不見。
鐵手卻到了鍾碎身前。
鍾碎這時才墜到了廟裡地面,正手揮足踢,在驟雨般的碎瓦亂擊中拒敵。
鐵手大喝一聲。
喝了這一聲,鐵手人又回覆原狀。
鍾碎整個人怔住,震住,停住,頓住,定住了。
接着落下來的瓦片,打在他頭上、身上,他也不覺。
鐵手喝了那一聲之後,並不出手,只笑道:“‘天機’向來除暴安良、行俠仗義,龍頭張三爸爲國退敵、身先士卒,江湖好漢,應放人一馬,豈可在他落難時窮追猛打、落井下石?承讓了。”
說罷便走了。
待瓦石落完後,鍾碎額頰鮮血淋漓,流浸眼珠,這才省覺。
只見載斷已退到牆前,雙耳耳朵俱給一斷劍釘住。
兩人這才發現,衣裡衿內,都是破碎的石屑,原來這正是剛纔鍾碎捏碎撒向鐵手的泥菩薩,卻都不知怎的,給鐵手全塞入他們衣襟之內,而他們兩人恍然未覺。
──要是鐵手剛纔要取他們性命,焉有命在?
兩人驚魂甫定,便急告知仍留在野店一帶佈署的老大柴義。
柴義說:“你們怎麼決定?”
鍾碎道:“什麼怎麼決定?”
載斷道:“如果張三爸好捉,你們就真得了手也不爲功,如今要抓他不易,殺他更難,又有鐵手插手,要是能得張三爸,便是功上功了。”
載斷問:“爲什麼有鐵手在,反而功大?他是少年名捕,聽說京城裡還有靠山,武功又高,內力又好,我們豈惹得他?”
柴義反問:“你可知道鐵遊夏在京裡的靠山是誰?”
載斷道:“好像是諸葛──那個諸葛什麼的。”
“諸葛先生原名諸葛小花。”柴義道,“你可知道諸葛在朝中的政敵又是誰?”
載斷苦笑道:“不知,朝中政事,就只有老大知悉玄虛,我們這些武夫,江湖上山頭裡打的殺的水裡火裡去得,就是上不了朝廷陣仗。”
鍾碎忙補了一句:“所以老大是老大,我們只能當老二、老三。”
柴義覺得滿意,於是把話說明了:“諸葛的政敵,正是蔡相爺。恩相則是我們的明主。諸葛暗藏禍心,招兵買馬,賞識任職在滄州的鐵遊夏,利用他年少無知,教他非凡內力,收服了他,爲他效命。而今如果我們毀了鐵手,殺了張三爸,呈報上去,剿滅匪首是一功,格殺鐵手是一功,打擊相爺之宿敵又是一功,合記三大功,你們說,這功該不該拱手讓人?”
載斷和鍾碎自然都說不該,且躍躍欲試。
載斷仍有隱憂:“而今張三爸已然脫逃,這老狐狸一旦躲了起來,只怕不易找得。”
柴義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三爸自命俠義,我們專找他要害:‘俠’字上下手,他必自投羅網、束手就擒無疑。”
鍾碎也有點遲疑:“可是鐵手武功厲害,一旦他出手阻撓,我倆恐怕寡不敵衆。”
載斷忙道:“這必須要老大親自出馬才行。”
鍾碎也道:“這大功無大哥不能立。”
柴義哈哈大笑,“我們三人,共建此功,屆時不愁相爺不擢掖封賞!”
於是,在柴義的計劃下,“暴行族”探着張三爸自七蠢碑入蟈蟈村,於是與官兵恣意藉故打家劫舍,只要“天機”有人出手阻止,就可挾持其一,迫引張三爸現身。
張三爸終於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