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月。
朝天山莊。
將軍府。
後院,天井,枯樹旁,大將軍垂首沉思。
追命混入“大連盟”以來,也只是第一次,那麼接近那口古井。
那只是一口井。
深那
深是
深一
深口
得很
使深
人很
不深
敢很
多深
望的
井
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會發現,皎潔的月色,並沒有映在井水上。
──是井裡沒有水?還是那是個月亮太陽都照不見的地方?
那麼接近大將軍,還有那口井,算來還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覺很奇特。
──就像一隻在井裡長大的青蛙,有日終於給它跳到了井邊,它還猶豫着,究竟下一步是該外躍、還是該往裡跳?
往裡面跳安全,但那是個沉悶的世界;往外躍危險,但卻充滿了新鮮刺激。
雖然“朝天山莊”是那麼大,那麼廣闊,但追命從踏入這地方第一天開始,就覺得自己好像已困在井中,井裡有另一頭野獸,正對他虎視眈眈。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嘗能容二獸!
人說“伴君如伴虎”,其實,伴虎易,伴君難;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卻不能叛君,一旦,“叛”不了,殺頭還算好遇合了。更慘的是,本無叛君意,卻有叛國罪,那纔是有冤無路訴呢!
──不過,大將軍既然能把自己喚來這裡,想必是對自己愈來愈信任之故吧?
追命心裡這樣想:他總不會想把女兒嫁給我吧?
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氣一面開心一樣,當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輕鬆,所以,他擇好笑的事來胡思亂想,心中就輕鬆了許多。
心裡一輕鬆,樣子、表情、態度也就自然多了。
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氣一面卻在笑。
現在大將軍就是這樣。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卻在銳利的懷疑着,他的語氣充滿了擔心,但態度卻在指責──這樣看去,他倒十分像一頭非鹿非馬非蛇非麟的動物。
──那是什麼?
追命馬上想到:
龍。
誰也沒有的見過龍。
可是,那麼陰晴不定。拿捏不準,見首不見尾、四不像的動物,卻是象徵華夏之風、天子之威的神物:
龍。
“我有老婆子女,但他們只讓我擔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裡敲木魚、唸經,她連只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我的魚池裡已爬滿了她放生的烏龜。”大將軍說,“她整天擔心,我會遭人報復,害怕我們的孩子會給人傷害,有人來尋仇,一把火燒了朝天山莊。她一天到晚,擔心這,擔心那的,十幾二十年來,也沒見她正式展過歡顏。你叫我能不費心?”
“我的女兒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閨房裡做女紅,只愛舞刀、弄槍。你知道一個女孩兒家最吃虧的是什麼事嗎?最危險的是什麼嗎?那就是她長得又漂亮,家裡又有錢,可是對江湖經驗,一竅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繡腿,半肚子草包半腦袋文墨!”大將軍道,“她要不是這樣,就不會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熱,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飛蛾撲火,你叫我能不擔心?”
“我的犬子更不長進,更不像話。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給擡了回來。他是個男子漢,別說照顧姊姊了,他還得要姊姊照顧他哩!我這兒這麼大的事業,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愛理不理的,教他學管些事兒,他卻不知死活,只愛闖蕩;”大將軍以怒笑來表示他的無奈和惱怒,“你看他,不知從那時開始招惹了個叫貓貓,偏又是折壽的女子,現在還茶飯不思、念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師安排他入京當官的門路,全都置若罔顧,我能不爲他擔擾嗎?”
追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只有表示同意。
“我是個有夫人、兒子、女兒的人,我又一向那麼好打不平。勇於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們只要一見我露敗象,定必羣起圍攻,所以,有時候,我本着自保自救和維護公義之心,下手也只好狠辣些了。”大將軍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業來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讓它斷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着地道,“我是能夠明白大將軍您的心情的:但我卻不明白您爲何要對我說這些。”
大將軍指一指四周的亭、臺、樓、閣,水榭花圃,金樑碧瓦,飛詹玉字,問:“這兒,漂亮嗎?”
涼風徐來,花香撲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華貴嗎?”
“華貴。”
“但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這兒只是一片荒蕪嗎?”
“…………”
“我好不容易纔有今天的基業,眼看它樓起,眼看它宴賓客,我就不能也眼睜睜看它樓塌了,人去筵散!”大將軍道,“所以,我發大宏願,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後他望定追命,問:“你有什麼意見?”
追命喝了一口酒,緩緩的問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將軍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沒聽清楚:“什麼?”
“我是說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這兒大概還沒有起樓宇、建朱閣吧?那還不是本來一片荒涼!”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頓時靜了下來。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勸誡了大將軍。
──這種話,聽得進去的時候就叫做“勸諭”,萬一聽不入耳,就稱作“頂撞”;伴君的誡律裡:頂撞也是要殺頭的。
冷月彷彿發出輕嗡之聲,一如微顫的刀鋒。
大概是因爲太靜的原故,連一隻黃犬在花間發出微鼾之聲亦清晰可聞。
追命覺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將軍一拍他的蛋頭。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後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會不會日後就變成了一座無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沒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門,是禍躲不過,對付像大將軍這樣的人物,應變不及,只好不變。
大將軍的手眼看要觸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靜止了,轉而爲他撣去肩上的一些灰塵。
“你跟人打鬥過?”
追命在一剎那間決定說實話。
“是。”
“誰?”
“三人,其中一個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他們是阿里、儂指乙和二轉子,”大將軍說,“他們見你傷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幫手,所以遷怒於你,要殺掉你。”
押對了!
追命是在大將軍提問的瞬間想到:昨晚他們在危城藍衫北路上交手,大將軍耳目衆多,沒理由會不知道的,還是說實話的好。
──幸好說的是實話。
“你看,我沒犯着他們,他們卻要來犯我了。虎無傷人意,人有殺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紙老虎。”大將軍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兩人死在他們手裡,六人傷在他們手上,我看,再過不久,他們可真的要來傷害我的夫人、兒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爲強了──”
“他們連你都敢動,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爲你出口氣;”大將軍仗義爲懷的說,“我今晚就把這三個餘孽一網打盡,一人不留!”
追命着實吃了一驚,卻問:“大將軍已經知道他們匿伏之處了嗎?”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尋格殺他們了。”大將軍洋洋自得的道,“他們就窩藏在‘三分半臺’那兒,正好可以一舉殲滅。我已經傳達各分盟統領,這三個人,踩上我頭來了,一個也不許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個武功詭奇的殺手幫派,即:海、風、託、跌、撲、衰、臥、服、扭、擡、頂、捧、浸、潛、僕、溜十六派。當年在“暫時客棧”狙擊舒無戲的,便是其中三派。
“他們伏擊我,我也狙擊他們,這叫以計還計,以毒攻毒!”大將軍眯着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併爲你報仇,以牙還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電轉:
以大將軍的實力,要剷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馬上逃走。
──他們並不該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們!
“請將軍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將軍請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報,新舊帳一併兒算!”
大將軍呵呵笑道:“殺他們是小事,怎能驚動你?你輕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着揚奸,看他有什麼異動,我……對他仍然有點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楊奸,還是不放心我?
一向遊戲人間的追命,面對着這個鬼神莫測的大將軍,也難免有點疑神疑鬼了起來:
──他要對付“三人幫”,還是對付我?
就在這時,毫無來由地,那口古井深處,忽然“咕”地一聲,裡面似有一隻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