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單雲竟堆起了笑臉:“老二,我正要找你商議,你到哪兒去了?”原來劉單雲知道這吳老二一向寡言木訥,但性子極爲執拗,而且一旦發作,脾氣要比自己還大,不宜正面向他衝撞。
吳雙燭冷冷沉沉地道:“我去給鐵二爺他們送糧食去。”
劉單雲忍不住臉色一變:“什麼?我們還養下他們——!”強自將話壓下,只問:“他們來了多少人?”
吳雙燭道:“陸陸續續前後來了近三百人,你要怎地?”
劉單雲幾乎跳了起來,呻吟地道:“三百人!?哼!嘿嘿!你們真要……赫,造反不成!?”
吳雙燭道:“你投靠朝廷邀功,我可並不!”
海託山掩嘴輕咳一聲,道:“二哥,我看這事,宜從頭計議,不如……”
吳雙燭叱道:“計議什麼!?不是議定了麼?要幫人,就幫徹底!而今纔來抽手,到處都伏了官兵,教他們往哪裡逃命去?此事決不能有變!若我們出乎爾、反乎爾,江湖上豈有我們立足之地!”
海託山給他一番申斥,登時話都說不下去。
巴三奇忙陪笑道:“依我看,二哥,咱們不如把這件事盡向官府據實詳報,由他們自行處置——”
吳雙燭冷冷地道:“隨你的便!”
巴三奇萬未料到吳雙燭如此好說話,喜出望外,當下喜道:“好極了,官府怎麼處理,可不干我們的事!”他並不求升官發財,只是享慣了福,有三個老婆七個小妾計三名兒女,加上滿堂孫侄,當然不想再過當年刀頭舐血、天涯亡命的歲月,所以見赫連春水等人來投靠,頭一個心裡不悅的就是他。
吳雙燭道:“老三。”
巴三奇愣了一愣:“二哥?”
吳雙燭站開步樁,神情凜然,道:“動手吧!”
巴三奇大吃一驚:“你怎麼了?”‘天棄四叟’中,要算吳雙燭武功最高,只有海託山才能勉強跟他能扯個平手。
吳雙燭道:“你膽小怕事,要賣友求榮,要作這種宵小之事,先得把我殺了!”
巴三奇變了臉色,只頓足道:“二哥,這,這!你打哪兒的話呀!”
海託山見要僵了,忙勸阻道:“自己老兄弟,爲這點小事要動手,快別這樣鬧了!”
劉單雲忽斥道:“老三,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巴三奇聽到劉單雲一開口,本以爲是劉單雲要支持他,心忖:有老大一齊聯手,還怕制不住這獸老二不成?沒料老大一開口即指陳自己的不是,一時噎住了喉,說不出話來。
劉單雲道:“咱們是俠義中人,怎可作卑鄙無恥之事?老二說得有理,咱們決不能教江湖好漢小睹了!”
吳雙燭繃緊的臉容這才鬆馳了下來,道:“老大,你也有好久不講人話了!我以爲當年豪氣,盡皆消磨殆盡啦!”
劉單雲笑道:“我豈是壯志全消之人?”
吳雙燭臉上也有了笑容:“說真的,顧惜朝叛起連雲寨,已是武林同道皆唾棄的事情,而官府逼害我輩中人,連滅‘連雲寨’、‘毀諾城’、‘青天寨’幾個綠林重鎮,難保他日不連我們也動上主意,咱們若助紂爲虐,定必殆害無窮。”
劉單雲嘆道:“老二言之有理,說真的,我覺得自己不配做大哥,老大該由你來當纔是!”
吳雙燭吃了一驚,忙道:“大哥怎有這種想法!”
劉單雲垂首無精打采地道:“我的話你向不遵從,而意見常比我高明,我這個老大還當來作什麼?”
吳雙燭趨前惶愧地道:“大哥萬勿這樣說,這慚煞小弟了!我說話沒有分寸,不知檢點,……”
劉單雲淡淡地笑道:“你言重了。你跟俠道上朋友相處,何等融洽,怎會不知分寸、不識進退呢!再說,我的武功也遠不如你。”
吳雙燭聽得一陣悚然,忙按着劉單雲雙手,急切地道:“老大,你這樣說,是不把老二當兄弟了?”
劉單雲忽擡頭道:“當!”
倏在出手,連封吳雙燭身上七大要穴。
吳雙燭愕了一愕,眼中出現了忿恨之色,然後慢慢栽倒下去。
海託山大驚,忙超前道:“不可!自己兄弟,怎可——”
劉單雲看着軟倒於地的吳雙燭道:“就是因爲你是自己兄弟,所以我才點倒你,免得你自惹殺身之禍!等把事情處理妥當,再來放你,那時候,說不定你會感激老大一輩子!”
海託山見劉單雲並非真要施辣手,這才放了心,止步站在一旁觀察局勢,只聽劉單雲又道:“你記住了,我之所以能當你們老大,不是因爲我有俠名,不是因爲我武功比你強,而是我比你懂得順應時勢,比你好!”
巴三奇這才明白劉單雲的用意。
劉單雲轉過頭來,向海託山道:“老二決不能放了,這幾天暫找幾名親信服侍他,待收拾了那幹亡命之徒後,才讓他活動。”
海託山還是有些舉棋不定。
劉單雲不耐煩地道:“老四,你也別窮耗了,這是生死關頭,別教人累了你全副家當、一家大小!”
海託山這才下了決心:“我們該怎麼做?”
劉單雲眯着虎眼,道:“橫也是幹,豎也是幹,要討小功,不如邀個大功。”
巴三奇道:“大哥的意思——”
劉單雲忽道:“他們是不是最信任老二?”
巴三奇道:“這些天來,都是老二接待他們,當然是最信他了。”
劉單雲呵呵笑道:“對呀,老二也快五十大壽了罷?”
海託山想了想,道:“不對呀,他的生日剛剛纔過了不到三個月——”
劉單雲忽截道:“那有什麼關係?我要他生日,就生日!”
吳雙燭躺在地上,生氣得什麼也似的,但無奈不但不能動彈,連話也說不出來,因爲劉單雲連他的“啞穴”也一併封了。
三天後,在“秘巖洞”裡,羣俠居然收到帖子。
——是壽帖。
人生難免會收到帖子,帖子帶來的多半是喜事、好事,但偶爾也有例外,不過,像赫連春水、鐵手、息大娘等在這種情形下也收到帖子,算是平生首遇。
帖子稟明在兩天後,便是“天棄四叟”中的老二吳雙燭的五十大壽。
發帖子的人,是他們的“恩人”,這些天來,最任勞任怨的照顧他們、絕對算得上是不遺餘力的吳雙燭,而被邀的息大娘、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勇成等,都決沒有理由不去。
“帖子上當然不是請人人都去。
——如果把三百多名“逃犯”一起請入海府,那海府恐怕再也不必請其他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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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大娘代表了“毀諾城”、殷乘風代表了“青天寨”、鐵手代表了“公門”、赫連春水代表了“將軍府”、勇成代表了“神威鏢局”,那就足夠了。
送帖的人附帶說明,其他的人雖不能喝這一趟壽酒,但定必遣人把酒菜送來巖洞,讓大夥兒同樂共醉。
殷乘風看罷帖子,笑道:“難怪吳二老好幾天不見蹤影了,原來躲起來裝容當壽星公了!”
赫連春水謝過來人,說明“屆時一定到賀”。鐵手在旁,雙眉微蹙。
他似乎正在沉思。
——他在想什麼?
“沒想到在這兒這種時候,居然還會收到帖子。”息大娘笑道,“通常,只有安定中的人,纔會爲請帖而煩惱,亡命天涯的人,都反而懷念收到帖子的歲月。”
——有帖子請柬,才表示有人想起你、記起你,不管爲了什麼,只要記得世上還有個你,總是件好事。
——亡命天涯的人,失去的正是安定,斷卻的卻是親友的消息!
“還有一種人也會爲收到帖子而煩惱;”喜來錦接道,“窮人,或者是收支僅能勉強應付的人。”
他吃了十五年以上的公門飯,對於世道艱難,自然體味深良。
“收到請帖還不相干,最多掏腰包、扎褲帶,”勇成心情不好,高風亮的含恨而歿,頗使他愁莫能釋,“最怕收到訃聞。朋友一個一個的去了,你就會覺得自己也差不多了。”
赫連春水忙笑罵道:“無聊無聊,剛收到壽帖,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殷乘風道:“我們都去一趟罷。”
息大娘心細,發現鐵手陷入沉思中,於是問:“喂,鐵捕爺,你怎麼啦?”
鐵手以爲他們仍在交談,沒有察覺。
息大娘這一叫喚,大家都含笑望向鐵手。
息大娘婉然一笑道:“喂,鐵二哥,你在想什麼?”
鐵手依然沒有覺察息大娘在跟他說話。
以鐵手平日精警,怎會如此失神——這一來,大家都爲之凝肅起來,交談雜聲忽止,鐵手反而發覺了。
他見人人都瞧着他,愣了愣,反問道:“怎麼?”
息大娘眼珠兒一轉,瞟着他道:“想事兒?”
鐵手以手指敲額,解嘲地道:“是啊,很有點困惑。”
息大娘道:“好不好說出來,讓大家跟你一塊兒想想?”
鐵手道:“只是小事,一時還沒有頭緒。”
息大娘嘴兒一撇,哦然道:“當然了,連鐵神捕都想不通透的事情,我們知道又幹事何補!”
鐵手聽得出她話裡譏諷的意思,忙赧然道:“大娘,你別擠兌我了。我說出來也無妨,只是有些無頭無尾。”
他向赫連春水道:“公子,還記不記得三天前,我們去海府的時候,臨走前剛好碰着一頂轎子的事嗎?”
赫連春水有點猶疑的道:“是啊,後來那轎中人還不肯下轎,直擡入府裡去。”
鐵手沉吟道:“那個人,似乎就是海府的大老爺,‘天棄四叟’裡的老大劉單雲。”
赫連春水不解地道:“這很可能,那些管事們就這樣叫了,只不過,有什麼不對勁嗎?”
鐵手道:“這倒沒有,我覺得……”
赫連春水道:“你怕劉單雲會唆教海伯伯,對我們不利?”
唐肯在旁忍不住道:“海神叟怎會是這樣的人!”
殷乘風也插嘴道:“他若是這種人,也不會讓我們留到現在了”
唐肯道:“對啊。”
鐵手忙道:“這倒是不,不過,那劉單雲只掀了半簾,我發現……”
赫連春水即道:“我可沒見着他的臉。”
“我也沒見着,”鐵手道,“可是他一定已見着我們了。”
赫連春水皺眉道:“你是說……他自簾內看見我們,才放下簾子,不出轎來?”
鐵手反問道:“如果他真的是這樣做,爲的是什麼?”
息大娘在旁道:“也許他跟你們朝過相,不想教你們認出來。”
鐵手道:“便是。”
喜來錦道:“他是誰呢?”
鐵手道:“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單看他下半身,已經覺得很眼熟,只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什麼時候見過?”
息大娘小心地問:“你的意思是:不去赴吳二爺的賀壽之約?”
殷乘風忍不住道:“我們煩人家那麼多事情,全都不去賀壽,這樣,不大好罷……”
赫連春水忽道:“這件事,如果是劉大伯、巴三伯相請,我都會疑慮,就算是海伯伯,我也會考慮一下,”他顯得略有些激動,“但既是吳二伯相邀,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事。”
鐵手見此情形,心裡微嘆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是要大家不去。”
此語一說,大夥兒才鬆了一口氣。
人在出生入死多了,又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太久了,誰都希望有些喜慶場合、歡樂節目,刺激一下。
息大娘卻明亮明亮着眸子,道:“你還沒有說完。”
鐵手道:“我只希望,最好,留下一兩位能主持大局的人來。”
他頓了頓,接道:“而且,在我們還未自筵宴中回來前,最好不要先吃飲送來的食物。”
他這句話無疑十分不受大衆歡迎。
殷乘風見同“洞”共濟的大都是“南寨”的人,忙清了清嗓子,出來主持場面:“只遲一兩個時辰才吃,又不是不吃,慎防一些,總是好事,這件事沒問題。”
息大娘嫣然道:“那我就不去了。”
赫連春水有些悵然地道:“你……你不去麼?”
息大娘清亮的語音中夾着一種風催秋葉落似的微喟:“少商不在,我去與不去,又有什麼分別?”
赫連春水臉上立即出現了一種神情。
失望中帶着些微懣憤、但滿溢着絕望的神情。
息大娘幽幽一嘆。
赫連春水忽只說了一句:“好,你不去,我去,我自個兒去。”
殷乘風忙道:“不如,鐵二爺留守洞裡、主持大局。”
鐵手斬釘截鐵似的道:“不,我去。”他眼裡彷彿已窺出將臨的風暴。
人若沒有歷過風暴,便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正如沒有經過風雨,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晴天一樣。
駕舟出海,難免遇波履濤,那是考驗舟與舟子最好的時機。
可是有些風暴,不是有些舟子所能承受得住的。
正如有些波折,不是人能禁受得起一般。
——他們將會面臨的是什麼樣波折?
話說這收到請帖的一天,是晴天。天藍晴晴的,雲白皚皚的,河水濤濤,風蕭蕭。洞裡仍是幽黯的。
兩天後的早上,仍是個晴天。
似乎是個太過熱辣光亮的晴天。
遠處的雲,一朵一朵的,白烈烈而沉甸甸,一鋪一鋪的卷涌着。
連篩進洞裡的些許陽光,照在皮膚上都有些炙人的感覺。
以前有位武林前輩說過:晴天是殺人的最好天氣,因爲血幹得特別快。
殷乘風卻似乎並不同意。
“今天是好天氣,”他說,“正是做壽的好日子!”
一個老人家若在做大壽那一天,看到風雨悽遲,心中觸景生情,只怕在所難免。
他們都喜歡吳雙燭,當然希望他在大壽之日,心情能夠愉快些。
勇成遙望天色,神色有些不開朗:“待會更有風雨。”他肯定地道,“大雷雨。”
超過二十年的押鏢生涯,早令他觀察氣候,比宮裡那羣專事預測氣象的欽天監還要準。
赫連春水喃喃地道:“那麼,希望拜過壽後才下雨好了。”
鐵手神色自若,但眼裡有鬱色。
他暗自還請勇成留下。
——息大娘是女子,多一個“老江湖”壓陣,總是周全些。
他已經想到那個轎子裡的人是誰了。
不過他並沒有說出來。
因爲他還不肯定。
他看到那人腰上斜繫着一柄鎖骨鞭。
殷乘風正笑着說:“不管晴還是雨,今天最適合的就是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