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那是仇家的聲音

“殺手和尚”選擇了酬神戲那一天動手。

這一天,絕對是這兒一帶方圓數百里最熱鬧的日子。因爲今年穀糧豐收,大家都會集在這兒,拜視祭祖,再演幾臺戲,不管看戲的、看事的、看熱鬧的,今天都會往這兒擠,正所謂看人的大多看個目不暇給,辦貨的當真選個琳琅滿目,就算是純粹是過去放一個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着。

這場戲一唱,上至三頭店,下至兩尾鋪的村民都趕來湊熱鬧了。

其實,在這東南一隅,人們過的大都給剝削殆盡,民不聊生,但卻這向陽小鎮、陽麗鄉、春陽市一帶獨好,主要是因爲這兒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讓上頭恣肆搜刮;扶的,便是盡官府之力協助老百姓從事生產耕作,安康樂業。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已感恩不勝。

章圖自然是這樣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愛他。

他自然是這酬神戲祭天拜祖的執禮者。

這是理所當然。

他也誘出了當地最有名的“抱石寺”住持:苦耳神僧來主持司禮。

祭天儀式過後,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後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帶同子弟誦經九遍,纔到酬神戲的開始。

嚴肅的儀式這纔算過去,大家可樂了。由縣裡最高官員章大人說的幾句“訓辭”,也草草了事。章圖半開玩笑的跟大家說:

“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戲上場,而好戲就在下官說完了話之後就開始,所以下官還是把話趕快結束吧。”

他說的“結束”,係指他的說詞。

他“結束”得這麼快,是以更獲得大衆熱烈鼓掌歡迎。

大家都認爲他是個能體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們顯然誰都意想不到:

──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說了這一番話之後,不但“結束”了他的話語,也同時“結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向深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他們日後只能懷念這樣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從今以後卻成了他們記憶中的人物。

他死了。

“殺手和尚”殺了他。

他們殺他,殺得四肢五臟一齊斷裂、穿破,一點活命之機也不予。

他說完了最後一番話(他一生是最後的話語也是向百姓說的,就像他一生也爲老百姓而活一樣),然後步下臺來,鄉紳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戲曲,然後他可能是因爲累了/有事要辦/要去跟羣衆打成一片之種種原委,他便離開了座位,往正在看戲的人潮裡走去。

大家都認識他,熱烈的與他招呼、問好。

他也一視同仁的向人問好、回禮。

這些人他大都認得。

他一向沒有官架子。

也不做虧心事。

他身邊不是沒有保護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護。

所以,他身邊兩名親信、兩名捕役,也避得遠遠的,同時也“保護”得很不經心,也不在意。

因爲他們不認爲有什麼人竟會傷害、狙擊這樣一位好官。

一個這般正直的人。

他們錯了。

因爲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要殺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們當然錯了。

而且錯得厲害。

“殺手和尚”就在這一刻動手:

前後左右都是人羣,他們的“目標”又完全沒有防備,這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所以戒殺大師下令:“殺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着既沒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卻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縱遇上危險,也常化險爲夷,轉危爲安,一直都說死不死,健康長壽。

有些人本該活下去的,他活着能使許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卻突然的,因爲一個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異:作爲一個人、好象他纔是神,他不但可以“殺”樹“殺”花“殺”草,也可以殺鳥殺獸殺一切可殺的,到頭來,就算殺自己的同類:人,也理所當然似的。

禽獸殺同類,尚且爲了果腹,人殺人,或爲權、爲名、爲利、爲色,或是爲一時看他個不順眼,可有時甚至啥都不爲!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家庭、背景、運氣、樣貌、體格、智慧、才氣,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着可以使一大堆人爲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數的人活着是爲別人而活。

只不過,有一事卻是公平的:

是人都會死。

死了,再強的、再幸運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樣:

也只不過是個死人。

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一樣。

只不過,這次死的絕對是個好人。

而且是個好官。

章圖。

章圖在臨死前突然聽到“殺了”這兩個字。

這無疑是一個命令。

然後他看到幾個陌生人:

五個人。

都戴着竹笠、披着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沒有感慨。

他是個俯仰皆能無愧的好官,爲何卻還是有人對付他?殺害他?

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誰有權說“殺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殺了”。

他在臨死前確定是聽到了“殺了”這幾個字:

那彷彿是仇家的聲音。

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明白他們爲何要殺他。

但他還是死了。

動手的是五個人。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

還有戒殺大師。

戒法並沒有出手。

他負責照應、看風。

──上頭命令是:徹底的殺掉章圖,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下動手,“以儆效尤”。

所以,他們就在這裡下手。

在這地方下殺手,殺了人也易逃走。

他們一齊出手。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圖一刀,就把他一隻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右腳一隻左腳全剁了下來。

只剩下了頭的章圖,在同一剎那又遭戒殺大師之一擊。

他五指箕張。

五隻手指都留有長甲。

長甲上束着修長鋒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裡去。

章圖在同時間,又連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腎、肺、胃同時着了刀。

都遭貫穿、刺破。

戒殺大師迅速抽刀。

血光暴現。

好好的一個縣官章圖,一下子只剩下了頭,一剎那間只剩下了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衆人發現之時,有人尖叫,有人怒嚎,盡皆大驚、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踐踏、傾輒。

──因爲死的是他們最服膺、最愛戴的人,這種驚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沒了方寸,失去鎮定。

“殺手和尚”已得了手。

殺了人。

並迅速退走。

他們在撤退的時候,還做了一些手腳,例如,在完全無辜的人臀部紮了一刀,順手挑斷一個看戲人的腳筋,撞了一下一個美麗姑娘的雙峰,絆跌一位老婆婆。……諸如此類。

於是,羣衆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號,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鬧呼喊,亂作一團。

這就對了。

這更有利他們潛逃。

而且他們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個附帶的指示:──殺了章圖,且儘量製造混亂。

他們這一次的殺人行動,十分成功。

他們的確“徹底的”殺了章圖。

而且也製造了很大的“混亂”──在縣誌上,這一天“相互踐踏,狼狽呼號,枉死無數,慘不忍聞”。

只要他們也能成功的退走,這一次暗殺行動,便也就順利平安了。

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能的。

假如他們沒遇上他。

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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