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暴沉

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剎間,沒人能比他們更瞭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懼。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還是得做。

因爲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髮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麼把孩子留在屋裡了!?”

只見那婦人哭鬧着要衝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扎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纔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爲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麼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爭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刀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麼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她有病,你們照顧着。”

鄉民都點頭不迭,心裡感激不盡,只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於平時只在山上酒館裡默默做活的小夥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着,我回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着,眼裡忽有點潮溼,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捨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裡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髮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裡、黑髮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爲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筆直從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只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巖,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呼地勾掛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盪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筆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並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寮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衝進沙石洪流裡,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爲之分開了兩路,他終於衝到那苦苦相互支持着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完,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隨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衝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將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枝,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只悶哼一聲,一手揪着老頭兒,一手挾着小女孩,往前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游泳。

他只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麼,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裡,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裡,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鐵手繼續邁步,只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擰身伸手,“嗤”的給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於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矢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着鐵手,不但不曾對穿,且還似只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餘,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標。

就這麼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着嬸婆詹大娘,右手抱着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入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爲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並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着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呼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鬆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並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着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暗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並擊着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纔不致讓急流衝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來能及遙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纔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捲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剎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爲繼,無力爲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餘。

──就是這丈餘!

他腳又着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襁褓中嬰兒的和瞽目婦人,一拖着一揹着,扭身提氣,往山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着嫋嫋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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