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木橋生死鬥

一肥大的舌頭

幾縷狼煙嫋起像在蒼穹大地間添了幾遊魂無定。

無情、聶青、習玫紅,還有白可兒、陳日月等人,正整軍待發,要上疑神峰。出發之前,葉告、何梵跟言寧寧、李菁菁到了前山,去埋葬和清理戍守官兵的屍體,他們大概生了火,燒了腐屍,同時也燒掉了腐壞的東西。

羅白乃卻仍在天人交戰。

他仍未決定要不要跟無情一隊上疑神峰,入猛鬼廟。

去?

還是不去?

上?

還是不上?

他忽而想到習玫紅的巧笑倩兮,忽而又念及孫綺夢桃靨玉頰,委決難下,難捨難分。

忽然,他聞到一種臭味。

臭味來自鐵布衫。

鐵布衫在陰影裡狠狠地盯着他。

然後,他眼前閃過一件事物:

舌頭。

──肥大溼流的舌頭。

一想到這物體,他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噤。

他鼓起了勇氣,義無反顧地大步走到無情身前。

無情正坐在輪椅上,何梵跟葉告正爲他的座椅裝不知什麼事物,有彈簧、木栓、齒鑿之類的事物,他忽然在這時走了過來,無情不禁擡了擡頭,微微有些訝異。

“什麼事?”

“我想上去。”

“上去?”

“一道上疑神峰。”

羅白乃邊說邊後悔。

──那一張如玉靨杏腮、星眸半閉的倩影芳容正逐漸離他遠去。

“不行。”

無情說。

斬釘截鐵。

“爲什麼?!”

羅白乃幾乎沒跳了起來。

“因爲你剛纔已作出了選擇,”無情道,“你不能選擇兩次。”

羅白乃本來還沒拿實主意一定要去,但而今無情一旦反對,他就鉚足了勁。

“我剛纔可沒說不去,”他抗辯,“我只怕沒人保護這兒。”

無情道:“我倒不怕沒有人保護這裡。”

“我也是。”

說話的是綺夢。

“哦?”

無情望向綺夢,他很有興趣知道綺夢爲何那麼篤定的原由。

“飛天老鼠。”綺夢說,“我們約好了今天白天,他一定會到。”

羅白乃覺得自己的地位遭受蔑視:“那隻鐵頭老鼠?嘿!獨孤怕夜只怕不知孤獨到哪裡去了,五裂神君也不曉得給人四分五裂扔到哪兒了,這隻會飛的耗子就保證不爽約嗎!”

綺夢平靜地道:“他是個守信用的人。”

“你還是守在這兒吧,”無情道,“看來,這裡的熱鬧,不下於山上呢!”

“何況,”綺夢委婉好意地說,“這兒有人跟你相處得挺好的,倒是希望你留下來共守客棧呢!”

“哦?”

羅白乃這纔有點高興起來:“哪一位?”

“鐵拔。”綺夢有點忍笑地道。

“還有切切。”

羅白乃呻吟了一聲。

他眼前又出現了一件事物:

舌頭。

──一條肥大的舌頭。

張切切正看着他,眼神裡充滿熱切,暱聲向他說了一句:

“你留下來嘛──”

說着,還用肥厚的舌尖,舐了舐她自己肥腴的鼻頭。

羅白乃不但可以看見她的舌苔,還可以看到她的舌底。

青筋、藍筋,還有緋紅、赭紅交錯糾結的舌底:非常清晰。

上山的路上,猛鬼廟就在山峰上,看去也非常清楚。

可是問題卻是:

好像走來走去都走不到。

那廟始終在那兒。

他們走了很久,始終沒有縮短距離。

上山的路前段還不算十分崎嶇,但對無情而言,已經夠吃力了。

初時,他還可以自己用手推動輪椅。

那一段,畢竟還是有“路”。

雖然,那只是沙礫滿地顛簸凹凸不平的一條窄道,一旁就是懸崖,另一邊就是堅硬尖利的石壁。

無情已經“走”得有點艱辛。

但之後就不行了。

因爲沒有路了。

雖然沒有路,但還不算十分險峻。

不過,光靠他自己雙手推動,輪椅已動不了。

這時候,由陳日月推動。

這樣走了一段路。

山漸高。

坡漸陡。

輪椅吱軋作響。

陳日月推得已有點吃力。

他開始冒汗。

喘氣。

於是,由白可兒接手。

白可兒一推,進行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習玫紅髮現:白可兒好像比陳日月的衝刺力要高很多。

陳日月推輪椅的時候,有很多話說,有時大聲,有時低語,有時是跟白可兒說笑,有時是與大家招呼,有時卻是低聲同無情喁喁細語。

不過,他推動得很慢。

相比之下,白可兒可快多了。

也勤快多了。

不過,白可兒的脾氣好像不大好。

他對無情很尊敬、很愛護。

習玫紅甚至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種主僕之情、師徒之恩、兄弟之義。

但還不止如此。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情與恩義,使白可兒他們對無情充滿敬愛與親情,那是平常主僕、師徒、兄弟、朋友之間所罕見的。

她不明白:像無情那麼一個冷酷、尖酸,甚至看來一輩子也不會有家室之樂的人,怎麼會贏得這些少年人如此尊重、親愛。

她覺得這些小孩子一定是受到這無情公子的欺騙。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能這樣成功地欺騙了他們。

不過,看到無情上山上得那麼辛苦,她也覺得奇怪,忍不住問:

“平常,你是怎麼辦案的?”

“嗯?”

無情一面控制輪椅的把手,來減輕白可兒的使力,所以沒意會到習玫紅的問題。

“你連走路都不容易,上下山就更辛苦,卻是爲什麼要當公差?”

無情悶哼一聲。

他竭力控制機關設法助白可兒把他的座椅推上一處陡坡。

泥層簌簌而下,翻落萬丈深崖。

輪椅就卡在峭壁上,十分兇險。

白可兒在使力:“啊──”的一聲發力地喊。

“你的情形,應該躲在家裡,頂多,就在衙裡辦案好了,根本不適合出來這般操勞跋涉。”

無情臉都在發白。

可是他的語音抖也不抖:

“在家裡,不是辦案。在衙裡,辦不了百姓的事。在刑部,管不了江湖上的不平事。”

“可是……”習玫紅看了也有點不忍心,“你這樣辦案法,誰都受累,我看了也累!”

這回,陳日月也躲不了懶,過去幫上白可兒一把。

大家都在發力地推。

好不容易,才翻上了坡。

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氣喘吁吁。

“我一向都是這樣辦案。”

無情冷冷地答。

另一座更陡更峭的山壁,聳立在眼前。

二蝴蝶花

也許,是因爲習玫紅不喜歡無情冷峻的態度;許或,她是故意挑釁,刻意觸怒他,所以她不斷髮掘疑點:

“你剛纔不是會輕功的嗎?”她曾在客棧裡一照面就給他一刀,“你怎麼不施展輕功?”

無情這回根本不睬她。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習玫紅表明了她的不耐煩,“你行動不便,拖累了我們的速度。你如果還不施展輕功,只怕,上到猛鬼廟已入暮了,咱們天黑還不能回到客棧,那還幫得了什麼忙!”

無情不理。

只努力上山。

白可兒卻說話了:“習姐姐。”

習玫紅沒料白可兒會忽然叫了一聲。

“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閉口?”白可兒居然模仿的是她的口氣,“如果你不是幫着咱們一夥的,我早就把你推下山去了。”

好凶。

習玫紅倒是怔了怔。

她走了過去。

白可兒已鬆開了一隻手,暗示由陳日月把公子的輪椅全力頂着,這時,剛好遇上了一處絕壁,輪椅懸在那裡,不上不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聲。他已準備發難,也已提防對方突然發難。一刀一劍僮,汗溼背衫。

聶青本來走在前面,現在也回了頭,眼裡發綠,綠得發寒。

習玫紅依然往上掠去。

她輕功很好。

翩翩如蝶。

一飄而上。

她一手扶住輪椅,“嘻”的一聲,與白可兒、陳日月同時用力,無情連人帶椅就越過了那道天塹,上了坡了。

然後,習玫紅拍拍手,對白可兒道:“你這小孩子好惡。”

絕崖上,處處開着野花。

花兒像一隻又一隻的蝴蝶,風吹來時,朵朵花兒都像佇憩的蝴蝶,欲飛若舞。

陳日月忍不住道:“姐姐你好漂亮。”

他用手指了指。

他指的是習玫紅的頭上。

習玫紅望望自己的頭頂。

那兒的陽光令她眼睛一眯。

太陽已漸猛烈。

頭上還翻飛着兩隻小彩蝶。

白可兒對陳日月怒目而視,彷彿恨他不該在這時候讚美習玫紅。

卻聽上了山崖仍未轉身過來的無情冷冷地道:“你的內力果是高明。”

這也是一句讚美。

習玫紅看到彩蝶,本來心情好好,笑溢於容,乍聽,忽然臉色一變。

猛鬼廟卻已在望。

廟已在不遠處。

洞就在廟後。

但要到廟裡去,得先過一道橋。

獨木橋。

他們一向稱那兒作:

鬼門關。

鬼門關,鬼門關,到底鬼關了門沒有?門,到底是不是鬼關上的?人,究竟過不過得了關?

橋由兩條木頭橫空架成,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時已久遠,腐朽處處,但木頭卻非常堅韌。

這就是獨木橋。

他們從這頭,只望到橋心有一團霧,終有陽光照射,卻依然瀰漫不散。

橋那頭有什麼?

橋心是什麼?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都要過橋。

先得要過橋,才能抵達目的地。

橋就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所在的過渡。

渡橋就是銜接處。

橋是關口。

他們正在關頭。

聶青停了下來。

風很大。

大家衣袂獵獵作響,一不小心,很可能會給強風颳下山崖去。

聶青回頭,看了看無情,又望了望習玫紅,然後說:

“我先過去,你押後。”

──“你”說的是習玫紅。

他的用意很明顯。

他打頭陣,清除障礙再說。

到了這所在,綺夢、張切切、習玫紅剛纔轉述裡的種種傳說,都涌現眼前,身歷其境,難免膽戰心驚。

可是習玫紅卻只同意了一半。

“你先過橋,我再過去,”她說,意態堅決,“他們都不要過橋了。”

──這一次,“他們”係指無情、白可兒與陳日月。

她的用意很分明。

他們連一般的峭壁都通過得那麼辛苦,又如何過獨木橋,入猛鬼廟,面對更兇險的環境?

聶青似乎也有同感。

卻聽軋軋之聲響起。

白可兒與陳日月已一前一後,在推木椅過橋。

習玫紅飛身攔在前面,瞪着杏目叉腰道:“你這木頭車,前面一個小輪,後面兩個大輪子,這橋只由兩條木柱子合併在一起,我們擡腳還怕絆滑摔跤,你怎麼過得去!”

無情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你若不攔阻,我們早就過去了。”

習玫紅跺了跺腳,咬咬銀牙,聶青忽道:“大家都來了這裡,誰不往前進都心裡不好過。不如這樣,我先過去走一轉,如果平安,大家便都可以陸續通過,前後呼應,豈不更好?”

聶青一向話說得不長。

尤其受傷之後,他說話就更短促了。

而且尖銳。

彷彿,他不但傷了身,也傷了元氣,甚至連中氣也受到沉重的斲傷。

他現在努力說這一段話,無疑是爲了大局。

他先探路,習玫紅押後,大家都一起過關。

無情沒有答話。

他只是看着。

看着前方。

聶青正轉過身跟無情說話。

無情看的方向就是他背後。

看到無情的眼神,聶青只覺有點背脊發寒。

他霍然回身。

沒有人。

只有山崖。

還有一道橋。

橋心氤氳着霧。

霧勢忽地濃密了。

大霧迷漫。

山嵐時徐時疾,霧意時聚時合。有時,四散如白鶴;有時,四合如黑蝠。時而如激源張牙舞爪的魔鬼,時而卻聚攏爲一座蒼寒純淨的山峰。

可是,無論怎麼變化,霧外都似有一個人,穿着花斑斑的大裙,逆風飛揚,而且,以一隻獨目,透過濃霧聚散,堅定不移,狠,而且毒地盯着他們。

盯向他們。

像要把這些將要過橋的人一一釘死,方纔甘心。

聶青一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無情疾叱:“別死盯着那眼睛看。”

聶青急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若進,橋那邊可能已有大敵殺着,可過得了關?

──如退,豈不白走這一趟,如何向客棧裡的人交待?

無情道:“走!”

習玫紅奇道:“走?”

無情道:“就按照聶青剛纔的意見,闖過去!我們一齊走獨木橋!”

話一說完,聶青還沒有動,習玫紅也一時未拿定主意,但無情卻已動了。

他動身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飛快。

三關是用來闖的

關是什麼?

有人認爲關是考驗。

也有人覺得關是瓶頸。

關也是階梯,且不管過了關之後,是向上還是往下。

但對無情而言,關對他好像只有一個字:闖。

關是用來闖的。

他此際就在闖關。

他雙腳無法沾地,可是,他猛一提氣就往前嗖地掠了過去,就像是一個巨無霸力士挽了口三百石的強弩爆射出去的箭!

他前面就是聶青。

他一動,聶青被迫反應。

他也馬上動了。

聶青退無可退,飛身過橋。

一旦上了橋,就像入了獸籠,沒有退路了。

而且路只有一條:

獨木橋。

他不能擋無情的路。

他只有往前飛掠。

無情有多快,他只能更快。

至少,也得要一樣快,纔不會給無情撞下山崖。

他只有往前飛掠。

一往無前。

無情化成一道白影,往前直追。

他在前掠得快。

無情在後追得快。

無情一動,陳日月和白可兒同時也就動了。

白可兒在前。

陳日月在後。

他們一前一後,掮起輪椅,沒命似的往前直掠,但又走得四平八穩,配合無間。

他們緊跟着無情身後猛追。

一下子,聶青、無情、白可兒、陳日月全走掉了。

只剩下習玫紅。

她的眼珠滴溜溜一轉,咬了咬下脣,一跺腳,也飛掠而去。

──大家都走了,怎能只剩下她?

人人都闖關,豈可只她裹足不前!

故而:聶青在前,無情整個人如一支白刃,就在他身後半步之遙,接下來就是白可兒與陳日月一前一後扛着輪椅跑,殿後的是習玫紅。

這真是個詭異的隊形。

也是個奇特的組合。

猛提一口氣,聶青已躍過了對崖。

──對崖這邊,空蕩蕩了無一人。

腳踏實地,驀回首,他雙手倏然半屈半伸,似要接住緊跟在後頭飛掠的無情。

大概,他知道無情雙足無法直伸,只怕他收勢不住,要在這千鈞一髮間及時把他接住。

但他算錯了。

無情一過了橋,忽然,強提的一口氣還是憋着,但他整個人卻驟然落了下來。

在聶青接着他之前已然落地。

“叭”,他跌了個結結實實。

他的臉色本來已很白,而今更加蒼白、慘白,但他一雙黑白分明亮如秋水的眼,還是望着前方,看着聶青,目不轉睛。

他雙肩搐動,胸口鼓伏,顯然在喘息不已,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

接着抵達的是白可兒。

然後是陳日月。

他們一到,就夾手夾腳合力把他們的公子扶上了輪椅。

無情坐入了輪椅,這才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但衆人並未能就此放下心。

因爲還有一個人未見:

習玫紅。

──她始終在變化萬端的濃霧中未現倩影。

霧濃。

霧影變化聯翩。

獨是習玫紅沒有自霧中出來。

──她在渡橋之際發生了什麼事?

──她在濃霧裡可遇上了偷襲?

白可兒咬咬牙,道:“我回頭看看。”

他的人很黑。

眼睛很大。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額上掛下幾綹頭髮,很有點狠色。

陳日月說:“我去。”

白可兒說:“你照顧公子,我去。”

陳日月道:“你也可以照顧公子啊,再說,我現在站的地方也比你接近回頭路。”

白可兒堅持:“當然是我去,你還有重要任務在身……”

忽聽無情道:“都不要爭了。”

白可兒、陳日月都靜了下來,無情道:“誰都不必再走回頭路了。”

他們都沒有問爲什麼。

因爲都已看見了爲什麼。

習玫紅已自濃霧中走了出來。

她走得有點蹣跚。

有些兒踉蹌。

她本來就很清瘦。

很窈窕。

走起來的時候,非常風姿綽約,尤其遇上風大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扭動腰肢,也撩動了旁觀者的遐思豔想。

可是,她現在走得有點艱苦。

還撫着頭。

好像很疼。

而且還有點暈。

白可兒和陳日月連忙過去攙扶她。

習玫紅也馬上警覺了。

她拒絕了他們的扶持,只說:“我的頭有點昏……一進入霧中,幾乎暈眩,幸好沒摔下去……我看這霧很有點古怪。”

大家都同意:霧是有古怪,但他們都沒有感到不適,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紅粉骷髏。

習玫紅依然有點搖搖晃晃。

不過,畢竟,這獨木橋的一關已然通過。

大家再往上看:

猛鬼廟就在那兒。

──可以走了吧!

大家都帶着有點視死如歸的戰志,正要啓程,白可兒便回頭要向仍有點神志迷惚的習玫紅招呼一聲,驀然,一陣臭味襲來,在習玫紅背後,也就是山崖的獨木橋上,濃霧掩合聚散間,忽然,一陣山嵐勁吹,霧裡出現了一件事物:

隱隱約約。

他睜大了眼。

張大了口。

卻作不了聲。

陳日月發現同伴那副驚駭的樣子,也霍然回首望去:

濃霧中,那物體終於顯露出模樣──一頭臉容潰爛、目光呆滯、尖齒反獠、一蹦一跳,突破濃霧,逼近習玫紅背後的怪物!

那不是人。

而是殭屍!

一具活屍。

四花蝴蝶

“鬼!”

陳日月大叫了一聲。

他除了叫出這一聲之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但他喊出了那麼一聲,聶青和無情,都一先一後,倏然回首:

那的確是只鬼!

不,那是殭屍!

他的臉容、五官還像熱蠟一般消融着、腐化着,淌着汁,滴着血。

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兩個大孔,眼裡兩個大洞,身上罩着官服,像一隻給燒熟了八成的驢子,卻作出人立,而又似蚱蜢一般跳躍着,膝不彎曲,落地無聲。

要是平時,也許習玫紅已馬上警覺。

可是她現在很有點昏頭暈腦的樣子,正扶着自己的額側,這活屍就乍然出現了,十隻留着長而黑的指甲,已迅疾地攫向習玫紅的後頸!

快。

而且無聲。

無情和聶青離得遠,而且發現太遲,已來不及出手。

那活屍驀然出現,冷不防。

出手毒。

且絕!

眼看習玫紅要遭殃,她那時正用巧小的鼻子嗅了嗅,說:“怎麼那麼臭呀?這是什麼味道啊?”對背後的襲擊,還懵然未知。

就在這時,她頭上那三五隻花黃蝶,可能因罡風所襲之故,忽然振起四散急飛。

其中有三隻小蝶,卻忽地吹到那活屍臉上去。

那活屍怪叫一聲,慘如狼嗥。

它似對蝴蝶很顧忌。

甚至駭懼。

它即以手遮臉,還退了一步。

一退,就退回最後一節獨木橋頭上。

它就這樣緩得一緩,白可兒已因陳日月替他尖叫了一聲回覆了神智。

他離習玫紅最近。

他大喝一聲。

飛身而起。

白光一閃。

一刀斫下。

大喝,是因爲他要將自己的膽量叱喝出來。

飛身,是增加速度與力道的必須。

白光來自他的刀。

他這一刀就叫做“斫”。

他的刀法很簡單,爲高人所授,大抵是“劈”、“斫”、‘斬”、“擋”、“架”、“捺”、“削”、“回”、“掃”、“破”、“殺”等式。

真正有用的格式,都很簡單。

就算本來繁複,到真正搏戰使用時,也必能以簡御繁。

這一刀很快。

白可兒反應也很快。

他怕,可是他還是出刀。

既然出刀,就是快刀。

因爲他是“一刀僮”。

他不像其他三劍僮,他可是帶藝投師的。

他原來師承是“感情用事幫”的“太宰”白霸天。

白霸天原名只有前一個字,“天”字是江湖豪傑一致認爲他擔當得上最後這個字,才恭恭敬敬地“加添”上去的。

能受得起這個字的人決不算多。

──“叫天王”查叫天是一個。

白霸天也是少數人之一。

他當得起這稱謂,是因爲他地位夠高、名氣夠響、霸氣夠大,而且也因爲他的刀。

“霸刀”。

他的刀法很霸。

霸氣十足。

白可兒學的正是他的刀法。

一種霸道的刀法。

因爲他害怕,所以刀法更霸。

大家都吃了一驚,正震愕間,白可兒的刀已斫到。

一刀,當頭所落。

他快得連聶青都吃了一驚。

習玫紅看到刀光時,刀鋒已到了那神情呆滯的殭屍頭上。

那殭屍的神情依然呆滯。

他是一副死人的樣子──死了好多天了,再給挖掘出來的樣子。

他神情呆滯,伸出手可不呆滯。

一點也不呆,更不滯。

突然,就像一個人忽然給一隻山蚊叮了一口似的,猛地一動,伸手一拍,“啪”地就拍中了白可兒的那一刀。

白可兒的刀勢甚速。

但還是給那殭屍一拍便着。

那殭屍用的是手背拍擊的。

白可兒只覺手臂一震,虎口一蕩,手中的刀幾乎給砸飛了出去。

白可兒的刀很鋒利。

他的刀法風快,而且力道沉猛。

就算對方用武器擋這一刀,只怕也得給他一刀兩段。

可是那殭屍只用手:

空手。

一揚手,直挺挺地往上一拍,白可兒手中刀就幾乎脫手,且震得虎口、手腕、五指都發麻不已,整個身子,也蕩了半個大圈,刀勢斜刺,斫了個空。

那殭屍“吱”了一聲,沒有人知道它下一步要幹什麼,但那兩三隻花蝴蝶忽地又飛了過去,都往他顏面飛舞,他卻似乎畏蝶還多於怕人,竟用砸掉刀勢的手,遮住臉額。

這時候,陳日月亦已恢復過來了。

他出劍。

一劍刺向殭屍的下盤。

白可兒攻上,他便攻下,二人出手,早已配合無間。

他在適時搶攻,妙到顛毫,連無情都不禁暗喊了一聲好。

但那殭屍依然神情呆滯。

他好像完全沒看到陳日月這一劍。

──他甚至好像完全看不到東西。

只不過,他雖神情呆滯,但動作一點也不呆滯。

他一擡足。

腳,擡得直挺挺地。

然後一踢,就踢中陳日月的劍鋒。

一股大力涌來,陳日月馬上得竭力制住兩件事:

一,他整個人幾乎給那一踹之力連劍飛下山崖。

二,就算他能力把步樁,但劍仍得脫手飛出。

所以,他沉腰立馬,借力卸力,但劍鋒還是歪了。

他整個人都偏斜了。

這才勉強穩住步子。

但就在這剎那間,一流高手都覷出了要門:

白可兒、陳日月在這瞬息間,都露出了空隙。

──老大的破綻!

只要往這空隙破綻猛下殺着,“風雲刀”白可兒和“陰陽劍”陳日月就得陳屍山頭。

只要出手得及時。

只要出手的是高手!

這神情呆滯的殭屍,每一出手。就能化解絕妙的攻勢,可是,他是不是高手?他要不要陳日月、白可兒的命?

五夜來了,鬼還會遠嗎?

這瞬間,殭屍目中兇光大現。

他只要抓住機會,一動手,就會拿住陳日月與白可兒的空門與要害。

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出手。

因爲習玫紅已出手。她一出手,左手奪去陳日月的劍,右手搶走白可兒的刀,一刀一劍一齊刺出,同時刺中殭屍身子!

她出手快得不可思議。

拿捏之準,也妙到巔毫。

那殭屍正砸開刀、震歪劍,中門大露,習玫紅就趁它上對付刀、下應付劍之一霎,陳日月、白可兒手上兵器幾乎脫手之際,一出手,便攫刀奪劍,一齊刺中那殭屍。

這麼快的出手,使大家都呆了一呆。

連同那殭屍也呆住了。

高手相搏,豈容稍呆?

一刀一劍,已刺中殭屍。

殭屍張大了嘴,露出獠牙,叫了一聲。

這一聲尖叫,尖銳得如同割入耳膜,刺入心肺,震耳欲聾,奪魄如駭,好像萬鬼齊鳴,千妖並嘯。

同時,“吱”、“嘎”兩聲,一刀一劍,如同刺在琉璃上,劍尖刀鋒,都直滑了出去,雖刺破了衣服,迎風飛去如灰蝠,在那殭屍枯瘦乾癟的軀體上,劃出了兩道溝坑深紋,但只見皮肉掀白,卻並無血淌流。

一刀一劍,滑出了殭屍的軀體。

那殭屍在尖嘯的同時,雙目發紅,雙脅一夾,夾住了刀劍,用力一扯,習玫紅已扯得跟它只有一拳之遙。

這剎那間,習玫紅已完全可以聞到屍體的臭味。

屍臭。

──這臭味還有點熟稔。

但這生死關頭間,習玫紅已不及細思,因無情已發出了一聲斷喝:

“走開!”

習玫紅的刀劍都給殭屍夾在脅下,她正力掙,正發力奪回,怎麼“走開”?

她不接受,也不明白。

她雖然不明白,但陳日月、白可兒都完全明白,絕對能意會:

他們都能意會到公子要幹什麼。

幾乎在無情發聲的同一時間,陳日月、白可兒已一左一右,要扯走習玫紅。

可是習玫紅不走。

她的馬步極穩,白可兒、陳日月二人發力去扯,但還是扯不動她,或者,三人全力,仍抵不住那殭屍之力道。

陳日月、白可兒並沒有意思要比力氣。

他們倆忽然把習玫紅髮力一按,三人都伏到地上。

他們才伏了下去,便聽到一連串聲響:

急風破空的響聲!

這一瞬間,三人伏下,無情一揚雙袖,打出數十道暗器。

殭屍尖叫聲不絕。

一下子,它整個身子,不知着了多少,中了幾件暗器。每給擊中一件,身上便裂開了一個孔,爆開了一個洞。

它中一樣暗器,便退一步。

直挺挺地退走。

當它中了十二三件暗器,它身上已千瘡百孔,更足足退了十二三步。

這時,它已退回獨木橋。

退入霧中。

霧濃,掩映不定。

它在霧中消失不見。

──失了蹤影,就像它從來未出現過一樣。

它雖消失,但餘威尚在,餘悸亦猶在。

大家依然目定口呆,久久,地上三人才互相扶持,徐徐立起。

掌聲。

是聶青拍的掌。

他目中發出了精光,也是青光。

他忍不住讚歎:“好個無情名捕鬥殭屍,今日叫我見識了。”

習玫紅猶覺頭皮發炸,驚魂未定的問:“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陳日月也拍拍身上的泥塵:“如果是殭屍,它怎會在大白天跑出來?”

白可兒也怔怔地道:“不管它是人是屍,它現在已退回橋上,待會我們怎麼通過?”

忽然,山峰上傳來了尖嘯厲吼,好像那兒有千百隻冤魂厲鬼,一齊呼號慘嘶,又似在呼應剛纔殭屍,爲它助勢。

大家面面相覷,都有點變了臉色。

陳日月卻拭了拭眼睛:“怎麼……怎會這樣子?”

白可兒馬上左顧右盼,十分警醒:“什麼事?”

陳日月用手一指,駭然道:“你們看那廟……怎會突然之間,近了這許多!”

大家看去,都心中打突。

那廟,真的是近了很多,好像廟是活獸,正向他們悄悄進逼,待人以噬。

白可兒驚魂未定,問:“我們該怎麼辦?回去,這橋已給殭屍霸佔;前行,廟裡只怕有鬼……”

無情若有所思,未置一辭。

習玫紅啐了一句:“見鬼!”

陳日月聽了一跳,忙道:“習姑娘別說這話!”

習玫紅揮彈去沾在身上的塵土,恨恨地道:“見鬼我纔來走這第二趟,第一次還嫌嚇不夠麼!”

白可兒道:“我倒想起了一句話。” щщщ▪Tтkan▪¢O

陳日月問:“什麼話?”

白可兒道:“張大媽說的話。”

陳日月搔搔頭皮。

白可兒道:“她大概是這樣說:打死了我也不再上疑神峰去!……我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陳日月道:“我卻很羨慕。”

白可兒奇道:“羨慕?”

陳日月道:“我羨慕小二和老四,他們就好囉,待在客棧裡做他們的大頭夢,可安全多了。”

“小二”,就是何梵。

“老四”則是葉告。

白可兒也有點悻悻然:“我更羨慕的是那個羅白乃,他可選對了。”

他憂心忡忡地看着那座廟。

那廟的正門有兩扇窗,一棟大門,就像一個妖魔鬼怪的兩隻眼睛和一張大口,正邀請他們自投羅網,問題只在:他們要不要走進去?

問題也是:

綺夢客棧是不是很平安?客棧裡的人是不是正如陳日月所言,正在做他們的春秋大夢、旖旎小夢?

現在他們是上山不易下山難。

所以陳日月突發奇想。

他想跟白可兒聯合向公子建議:

好不好就在這上不到廟下未過橋的所在,待上一會,讓那妖怪殭屍等累了,退走了,他們趁日落前飛步下山,既可不必入廟冒險,下洞遇劫,又可以趕回去在入夜之前保護客棧的人,又算是上過了疑神峰,何樂而不爲之哉?

他們正想得美,還未開口,卻聽無情冷冷地下了一個冷冷的命令:

“走!──到廟裡去!”

希望已破滅。

白可兒、陳日月都走得有點不情不願。

習玫紅似也很同情他們,跟他們同聲共氣,怨聲連天。

──自剛纔那一役,習玫紅對他們好像親近了許多,畢竟,大家同過甘苦,犯過奇險,一齊並肩作戰,並頭趴地過來!

只不過,更令陳日月、白可兒等人絕望的是:

雖然,看來那廟既沒有走動,也沒有起飛,可是,太陽卻走得很快。

簡直神速。

一下子,太陽竟提早落山了。

暮色竟提早到來。

連月兔的輪廓,都已清晰可見。

──月亮出來了,夜晚還會遠嗎?

夜來了,鬼還會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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