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小宮人來問是否需要爲小宮主尋求奶孃。
子饗正皺眉研究着藥方,便隨意道:“小宮主昏睡不醒,無法進食,無需奶孃,暫無用。”
宮人稱喏而去。
掌住之第九長老子築急匆匆過來詢問:“吾讀古書,上言臨陽水而居,有益身心,將小宮主安住於天湖瑤華水榭,可否?”
子饗思之,道:“天湖雖水寒,然位陽,無陰氣,應可。”
子築聞之,復又匆匆往掌錢之六長老子休居所而去,畢竟水榭簡陋,若要安置小宮主,還需擴建修飾。
到得六長老居所,卻見掌衣之第七長老子章亦在。
只聽她道:“小宮主身體羸弱,又因用藥痛楚極易出汗,當選冰蠶絲製衣,冬暖夏涼,亦有護體之功效。”
子休看看她,微微皺眉:“如此珍貴……”
子章亦皺眉:“我們太白,還缺那點布料不成?”又目露哀慼,“想那娃兒,遭受諸多苦楚,至今無知無覺……”
子休微嘆口氣:“憑子章安排。”
子章笑言:“就該如此。”
繼而舉步便要離去。
子築忙出聲:“子章師姐,請留步。”
他與子休說了他的打算,獲子休同意後,又對子章道:“水榭修建後,一概被衾墊靠皆需新制,還請師姐勞心。”
子章笑道:“師姐省得。”
看着子章與子築說笑離去的背影,子休若有所思,這小宮主的到來,雖分去了子章諸多精神,卻也讓她活躍不少,這樣,也許她便不會一心學子越師姐的古井無波,棄了這紅塵去了……
想到此處,子休一貫嚴肅剛硬的面容不禁露出愉色,他看看天色已不早,便起身向新任師祖無本的住所走去。
無本既已晉升爲師祖,現已移居太白最高殿之華陽殿。
繼華陽殿而下,則爲流華,頤華,永華三殿,原爲無本無源無休三人之居所,因無本已移居華陽,流華殿便空置下來。
三大殿一側,則爲華羽宮,爲日常集會辦公之所。
繼三大殿而下,則是位於太白半山腰的一大片宮殿,除了十大長老的十大殿,另有一大片建築爲太白宮人之居所,此處不一一細講。
而山腳下,則居住普通民衆及一些不出世的太白門人,其中不乏奇人異士。
當然,因爲地理原因,更多的民衆則生活在地勢平緩土地肥沃的坤島之上。
也有對山林感興趣的門人獵人醫者居住在地勢險要的乾島。
子休來到華陽殿內殿,按慣例向無本大師稟報了一天中需要商議的事務,得到無本的肯定回覆後,又道:“現照顧小宮主的,是子饗的弟子們和一些小宮人,宮人心思修行,總是不夠細緻小心,不知是否要招門人回來?”
無本點點頭:“若是島上民衆願意,也可就近招徠。”
子休躬身應下:“喏。”
子休重新回到自己的書房,拿過小宮人負責的專門記錄小宮主用度的本子細細查看列下的條目。
吃,穿,住,皆已辦妥,至於行,倒也不急。
他心下有些憐惜,指不定小宮主這一輩子都離不了島了了。
他想起知玄師祖的囑咐,逍遙,又能逍遙到哪裡去?
想到此,他提筆在小宮主的用度上加了一條,不予限制。
這天,子微長老如往常一樣,抱着小宮主入藥池,隨即以掌抵嬰兒心口,運起功來,用自身功力加速嬰兒對藥物的吸收。
待他用元神之力帶着藥性在嬰兒體內,沿着嬰兒細嫩的經脈完成七七四十九個小週天,已是滿頭大汗。
如此之法甚是吃力,且不能出一點差錯,所幸自己修爲夠深,若是換成一般大宮人,怕是吃不消。就比如施力扯斷一根頭髮很容易,但要在一百根捆成一束的頭髮裡扯斷指定的一根頭髮而又不能傷到其它頭髮,就不太容易了。
子微長老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來,看懷裡小嬰兒因爲行功帶來的巨大痛楚而禁不住顫抖的蘆柴棒似的四肢,以及緊緊皺起的小眉頭,他雖然面色如常,心下卻是擔憂,如此脆弱,想要平安長大,實是需蒼天保佑。
子饗長老的首席大弟子白朮早就侯在一邊,見行功完成,便接過嬰兒,沒入藥池旁的溫泉池,將嬰兒安置在池裡的白玉階上,展開早就準備好的金針棉包,出手如電,翻飛若花,片刻工夫,嬰兒周身便已插滿亮晃晃的金針。
白朮緩緩籲一口氣,看先前因吃不住痛楚而渾身顫抖的嬰兒漸漸安穩下來,微微鬆口氣。
剛沐浴好的子微長老在宮人的服侍下換了衣裳,過來探視,見嬰兒仍是皺緊了眉,心下惻然:“沒有更好的減輕痛楚的法子嗎?”
白朮在池裡觀察嬰兒,不敢放鬆,聞言嘆息,無奈道:“回師叔,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適合小宮主,若不是怕小宮主實在熬不過去,這金針也是不能施的。”
子微長老伸手撫上嬰兒眉間,想要替她舒展開來:“難道就只能這麼生生忍着?”
白朮見時間差不多了,也顧不上回答,只凝神將嬰兒身上的金針一一取下。
嬰兒的眉頭稍稍展平,似乎渾身無力地癱在玉階上,嘴角卻溢出絲絲鮮紅的血絲,臉色更加蒼白。
子微取過一旁棉巾替她抹去嘴角血絲,將她交給侯着的小宮人,爲她細細洗淨身子。
白朮從池子裡起身,隨意擦了身子,披上衣服,對子微長老道:“師叔,你看,金針雖然化解了大部分痛楚,但卻也傷了小宮主的身,按師父的意思,能不用盡量不用,更不用說其他法子了。”
子微接過小宮人手裡已經沐浴好裹了厚軟棉布的嬰兒,看嬰兒小小臉上一片青白,無奈嘆氣,還這麼小啊。
卻見懷裡嬰兒顫了顫睫毛,下一刻,便睜開眼來。
子微長老一怔。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
與之凝視,仿若仰望着夜幕深沉的蒼穹,深邃無底,寬容而博大,帶着俯視塵世的悲憫,又有點點星鑽點綴其上,光華流轉間,異彩紛呈。
子微長老修行多年,自是古井無波,心裡卻是讚歎,這,就是神之子的風采吧。
微微吐納,他平靜心緒,伸手點點嬰兒鼻頭,道:“總算醒了。”
一旁服侍的宮人驚喜異常,連忙飛奔出去,想是去稟報無本師父了。
白朮也喜言於色,過來扣腕而察,半晌,道:“師叔,小宮主脈象比起之前稍有起色,甚好。”
子微含笑點頭:“也不枉我們如此小心看護。”
無本無源無休步履匆匆進了室內,身後跟着長老和一些高階大宮人。
“師父師叔安。”子微躬身行禮。
“師祖安!師父師叔安!”白朮亦躬身行禮。
衆人相互見禮。
“阿真醒了?”無本上前,看向此刻正被子微抱在手裡的嬰兒,只見嬰兒亦睜着眼看他,一雙眼睛雖然稍嫌無力,卻是難掩風采,墨黑的眼珠像是養在兩灣清水裡的黑珠,清透瑩潤,襯得眉目如畫。
“喏,”子微頷首,“方纔藥浴的時候醒的。”
子饗隨之上前,細觀嬰兒脈象,喜道:“頗有起色,甚好。”
子章看着嬰兒轉着眼珠四處看人的可愛樣子,只覺滿心歡喜,不禁道:“哎呦我的小宮主,可是醒了!你看她的眼睛,多漂亮啊!”
子休在旁聽她頗爲生活化的語言,微微一笑,覺得如此的她,鮮活異常,他看向嬰兒的目光,亦不自覺地柔和。
子越淡笑道:“多虧子饗!”
子饗聞之,心裡愉悅無比,面上卻只微笑。
無本問道:“子休,上次尋訪侍人之事進展如何?”
子休道:“不日即可入宮。”
子饗插言道:“之前替小宮主尋訪奶孃,一因小宮主未醒,二則有我調配的天池瓊漿爲小宮主食,遂弟子未允,如今想來,你我俱無撫養嬰兒之經驗,恐有差錯,仍需奶孃輔助。”
無本道:“子饗思慮周詳,如此即日尋訪。”
子饗道:“喏。”
無本環視衆人,道:“近日因師祖羽化及阿真諸事,宮人之修行有所懈怠,望汝等約束各自弟子宮人,使之專注修行。”
衆人躬身:“喏。”
無本頷首,率先離去。
衆人隨之。
阿真躺在牀上,原本眨巴着的圓溜大眼微微斂起,竟是一副清冷高雅的姿態,只眉間稍稍留一抹天真。
她歪頭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又打量着室內的一切。
錦被,花牀,直棱窗;
香爐,垂紗,羅漢榻。
古色古香,沉靜典雅。
卻是如此陌生。
她看着牀頂的華帳,目露哀慼。
那個幸福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對她無限寵溺的哥哥,和細心照看她的王阿姨。
還記得那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雖然身子依然病弱,精神卻是好的,家人便爲她舉行了隆重的生日宴會,宣佈她秋家的女兒長大成人。
那樣奢華高雅的場面,只是親情的背景,在吹滅蠟燭的一刻,不禁雙目含淚,家人那疼寵關懷的目光,是永世難忘的。
只生日宴後沒幾日,家人的眼裡便染上了哀傷,縱然如此努力,如此想要挽留,卻還是敵不過死神的召喚。
秋家的寶貝女兒還是離開了人世,年十八,正是花樣年華。
生日願望,也只是願望而已,從未實現。
魂魄離了體,卻不是往地府而去,而是到了仙家。
卻是王母祝壽,思念女兒,硬是召了她上界。
原來她竟是王母之女。
只看着壽宴上其樂融融,她只覺得諷刺,凡人的生離死別,難道可以如此兒戲?
遂憤然甩袖離去。
偷偷取一碗往生水喝下,想重新回到前世父母身邊。
卻在途中見到受天雷劫的太白師祖,忍不住出手相助,只自己周身只有護送往生之仙力,與天雷僵持,終是傷了身。
此生又是病痛纏身吧……
阿真這樣想着,慢慢睡過去。
王母看着天鏡裡的景象,心下微嘆,她這個女兒,什麼都好,就是被寵壞了,行事不羈,前日宴席之上竟甩袖離去,這也無大礙,仙家本就講求瀟灑不羈,只她偏偏心腸極軟,極念舊情,如此舉動竟只是留戀凡間之人給予的溫情,反而被束縛住了,這一遍遍的人世輪迴,竟是沒有半點長進。
她撫着鏡中女兒眉角的天真,微微皺眉,這叫她如何放心?
突又記起一事,忙招了宮女來,命她將特製金丹給女兒送去,畢竟帶着仙家的記憶在塵世輪迴,總是不妥。
宮女稱喏離去。
撐起結界,以防凡人窺見,仙家宮女將金丹喂入阿真口中,金丹入口即化。
見金丹起了效用,仙女便放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