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真剛吃好早飯,謝書文便送來了東哥兒的文籍,還將東哥兒也領了來。
阿真認真地看過文籍,讓紫桐收好,勾起東哥兒的下巴端詳良久,直到東哥兒不知是惱是羞地撇開頭去。
“真是美人兒啊!”阿真感嘆,只可惜性子軟了點,一開始就該撇過頭去的嘛。
她眨巴下眼睛,有點疲勞。
一旁靈兒過來:“阿真阿真,今天我們去看美人喝小酒嗎?”
阿真點頭:“當然,昨天美人是看了,酒還沒喝呢!”
紫桐已經認命而操勞地去準備特效解酒丸了。
阿默皺着眉,走過來替她正了正簪子,正色道:“阿真不可飲酒。”
靈兒同情地看她。
阿真無奈妥協:“那聽小曲兒好了。”
阿默默。
於是一行人去聽小曲兒看美人,還不忘帶上東哥兒。
站在街心分岔口,阿真問東哥兒:“東哥兒,你說拔刺的時候是慢悠悠地拔,雖然不太痛,但一直痛着好呢還是飛快地拔出,雖然鮮血淋漓,但很快就好了好呢?”
東哥兒顯然是有些迷茫的,猶豫着沒有開口。
倒是一旁的靈兒湊過來道:“阿真阿真,快點拔快點拔!”
阿真問:“爲什麼?”
靈兒道:“多爽快啊!”
阿真默,好吧,她不該問的。
隨後手一揚,朗聲道:“那好,咱們去紅袖招!”
東哥兒一個踉蹌,紫桐趕忙扶住她:“姑娘小心。”
東哥兒苦笑。
她想她好像有點明白那四姑娘的心思了。
她看着前面昂首而行,廣袖飄飄的女子,心裡複雜而忐忑。
這樣的女子,卻住在七郎家裡……
紅袖招,真是不虛其名啊。
臨湖雅間裡,阿真懶洋洋地靠在雕着木簪的阿默肩上,耳邊是歌女輕快悠揚的洞庭小調,眼前是窗外毫無遮擋的洞庭水色,鼻尖縈繞的是頂級君山銀針的清香,嘴裡回味的是銀魚羹的鮮美。
人生啊,怎麼能如此美好,如此愜意?
阿真感嘆。
東哥兒卻絲毫感受不到愜意與美好。
她現在坐如針扎,眼前一幕幕,俱是往日的強顏歡笑,卑躬屈膝。
她此刻不知對阿真是該謝該恨。
她身爲罪奴,是不能被贖身的,可神通廣大的四姑娘卻讓副城主親自將文籍送到她手裡,救她脫離苦海,她自感恩戴德。
可她卻又如此可恨,偏偏帶她來到紅袖招,讓她重溫往日的辛酸。
她擡頭看見那人如此放浪形骸的樣子,不知該罵該羨。
明明男女有別,她卻時不時地倚靠在男侍從身上,還一臉自在,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明明是閨閣女子,卻大搖大擺地進了紅袖招,召來歌女聽曲,還時不時地指正哪裡不夠妖媚,哪裡不夠惑人,偏那神情俱是認真無比,讓人覺得在她眼裡,卑賤的歌女與大家閨秀並無不同,而她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她又暗恨自己的性子綿軟,顧忌太多,如若能肆無忌憚些,像那鬼精靈的靈兒姑娘,只怕此刻,早已與七郎,與七郎一起了,受他細心呵護,由他撐起一片天地,何懼他人多言?
她眼眶泛紅,只是,這樣自私,卻是會毀了他光明前程。
然這樣細膩的心思,從未體味情愛的阿真是不懂的。
是故雖始終觀察着東哥兒,阿真卻不解爲何性子如此綿軟的她,得了自由身,還不去尋七郎的寵愛,反而繼續忍受自己的折磨。
所以阿真這幾天很是煩惱。
這女人心,果然海底針。
難道要用□□將他們兩個綁在一起?
所謂女人失身情結……
呃,阿真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是抽風了!
她無奈之下,只好去找自東哥兒來了之後就一直對她避而不見的七郎。
“七郎,我已經沒辦法了。”阿真在給七郎講了這些天的情況後,頗爲苦惱地道。
七郎貌似沒聽到,正全神貫注地思考着什麼。
阿真期待地道:“七郎,你知道你的東哥兒在想什麼了?”
七郎緩緩點頭:“她許是怕她不潔之身惹來非議,誤我前程。”
“前程?”阿真鬱悶,“有吃有喝有愛就好了嘛,管什麼前程。”
她暗地裡吐槽,不潔之身,也不知道誰不潔了。
七郎苦笑:“世事複雜,豈會如此簡單?”
阿真嘀咕:“明明是自己想太複雜了。”
七郎看着她,不知該說她是被寵壞了的孩子還是說她看破紅塵已入臻界。
阿真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想了想,正色道:“當然知道世事複雜,但我們爲何不用簡單的心態看待呢?”
“世事無常,人之一生,能抓住的東西太少,你與東哥兒相知相守,只要不傷害到親近之人,又何必管他人多言?”
“你可知你之前如此消沉,你父親多爲你掛心?真是能抓住的不去抓,不能抓住的偏去抓!”
“那東哥兒也是如此,明明知道她如今能抓住的只有你了,卻偏偏想要繞過,還美其名曰爲你好,殊不知,你最想要的便是她的相知相伴相濡以沫!”
“像前程這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如果想要就一齊努力,得不到也無所謂,男耕女織也無不可,只連累你父親受苦,但用心盡孝,他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會責怪?”
“她受族人連累得還不夠嗎?如此家破人亡,還想你也入那不知深淺的官場之中?”
七郎無言以對。
忽聽身後傳來抽泣聲。
阿真與七郎轉身,卻見東哥兒梨花帶雨,哭得正傷心:“七郎……”
七郎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被阿真一腳踹出去。
七郎試探着抱住東哥兒。
東哥兒埋在他懷裡,聲聲泣血:“七郎……七郎……”
阿真淺淺一笑,默默離去。
這樣,多好。
人生苦短,世事多變,能聚一刻是一刻。
有東哥兒陪伴,七郎自是不再整日喝酒胡鬧,阿真功成身退,繼續過着她那聽小曲兒,看美人的生活。
至於七郎與他的東哥兒是否能求得雲伍柏同意,喜結良緣,就不是她的事了,雖然七郎也隱隱地暗示過請她幫忙。
但畢竟,要在一起生活的是他們,自己一個外人,怎好多嘴?
此刻,阿真正坐在清嶽深巷裡的一家小酒館裡。
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阿真覺得很有道理。
這小酒館位置偏僻,很不起眼,偏偏賓客滿座,很是熱鬧。
小酒館的老闆是一個年輕的孤身女子,獨自帶着五歲小兒辛苦經營。
小女子名喚巧梅,夫家姓喬,因是被夫家休棄的,來酒館的人俱是不甚尊重的喚她巧姐兒。
巧姐兒頗有幾分姿色,也帶着幾分潑辣,與她那溫婉的閨名豪不相符,看她說話做事,很是爽利,只不知是本性還是生活所迫。
阿真淺淺抿一口酒,看着巧姐兒不動聲色卻狠狠地拍掉趁她上菜,偷偷吃她豆腐的好色客人的爪子。
看來,怕是後者居多吧。
忽見在門口與一干鄰里孩童玩耍的五歲小兒壯壯跑進店來,拉拉巧姐兒繡着鮮明花樣的襦裙下襬,急急道:“娘,娘,奶奶來了!”
那巧姐兒一愣,臉上閃過不知是驚是怕的複雜,最後卻是斥責壯壯:“誰是你奶奶了?要叫喬老夫人!”
壯壯縮縮腦袋,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阿真細聽邊上客人嚼舌。
原來這喬老夫人是巧姐兒以前的婆婆,這婆婆是深宅大院出身的正經閨秀,很是講求婦德婦言,對於巧姐兒這個平民出身的媳婦兒諸多要求,很是嚴厲。
她那有幾分才學的兒子中了舉人後,嫌巧姐兒人老珠黃,不復年輕貌美,便依從母親的話,隨便捏造個她與人私通的罪名,便休妻另娶了豪門千金。
按說如今這般應是老有所依,頤養天年了,但自從聽聞巧姐兒不知廉恥,拋頭露面,當壚賣酒,整日與一干粗壯漢子頹廢酒鬼打交道後,便時不時地前來叱責,說她不守婦道,敗壞喬家門風,身爲喬家曾經的媳婦兒,如此作爲,真是不可饒恕。
聽到這話,阿真一口酒含在嘴裡,忍不住噴了出來。
“咳,咳!”還嗆到了。
阿真取出帕子擦擦嘴,看着自從進得店來,便直指着巧姐兒滔滔怒罵地老太太,嗤笑出聲。
該是這老太太整日無所事事,太過清閒,好不容易找了件事做,自是全力以赴的。
只是翻來覆去終是什麼“不守婦道!”“寡廉鮮恥!”這麼幾句,聽得有些無聊啊。
阿真看看周圍看好戲的酒客,暗道。
“好靈兒,唱支曲兒給你家阿真聽聽罷。”阿真看着桌邊無聊地打哈欠的靈兒,笑道。
“好啊好啊,阿真要聽什麼?”靈兒立馬應聲,興致勃勃。
“唔……”阿真想了下,開口:“小女子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年~~華……”曲調奇異柔媚,異常動聽。
靈兒點頭表示明白,接口唱到:
“是誰的三寸金蓮,
等他的富貴無邊。
是誰的胭脂扣兒,
染紅扇面的風月。
他隨手寫下的字,
碎在你冰涼枕邊。
他笑把新人酒對,
你凌亂在花間。”
“給我一封休書,
我搬到了東街。
忘了洪同縣,
我在紅塵外面。
給我一封休書,
我開個茶店,
掙一枚一文銅錢,
攢下來世的嫁奩。”
歌聲嬌俏甜美,曲調輕快,絲毫不見黯淡傷神,很是動聽。
阿真爲她擊箸伴奏,聲聲清脆。
環視一週,見衆酒客,連同巧姐兒和那氣勢洶洶的老太太皆愣神耳聽,她滿意微笑。
總算消去了噪音。
一曲畢,阿真放下筷子,仰首將杯中之酒一口喝乾,華麗甩袖,起身來到巧姐兒面前,笑讚道:“美麗女子,冰清玉潔,何必管世俗穢言?”
巧姐兒聞言紅了眼眶,婷婷施禮。
阿真甩袖轉身,又斜覷老太太:“老夫人如此年歲,若真當無事,何不去尋一老伴?”
老太太臉色青白。
阿真哈哈一笑,舉步離開,廣袖飄飄,身若青竹。
靈兒四人跟隨。
端午後日,副城主捧來一副題字。
巧姐兒惴惴打開,上書:“美麗酒家”。
字體古樸,端正而大氣。
蓋太白祥雲宮印。
巧姐兒想起那一身廣袖錦衣的女子,一雙天目,悲憫莊嚴,絕代風華。
自此,巧姐兒的小酒館更名爲“美麗酒家”,終日賓客如雲,財源廣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