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淮看着臺階上那抹小小的身影。他像是在尋找着什麼, 一張圓圓的臉漲得通紅。突然孩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原來是白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一隻健碩的蛐蛐,卻正好對上姜清淮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眸。春官連忙將抓着蛐蛐的手放到身後, 有些侷促的看着他。
這雙眼睛, 真是像極了自己的弟弟姜嵐, 或許這也是自己當初收留他原因之一吧。這些年以來, 姜嵐那張瓷娃娃一樣天真無邪的臉一直在自己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明曳說過可以讓自己忘記, 可是那些沉重的回憶,有時候,卻又覺得彌足珍貴。若是都拋下了, 怕是會感到孤單吧。
很多次在睡夢中,姜嵐帶着一臉純澈的笑, 軟糯的喚着自己“哥哥”, 伸出白嫩嫩的手撲過來, 轉眼間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帶着怨恨的眼神質問着自己爲何要殺他?
若是說自己的父親姜斐是咎由自取, 那麼只有四歲的姜嵐呢?
姜清淮苦笑了一下,俯下身摸了摸春官的頭,卻感覺的到他微微的顫抖。
“從前,我也愛抓蛐蛐。”淡淡的話語中帶着一絲回憶的味道,“卻總也抓不到。”
到底還是個孩子, 春官的臉上立馬掛上了笑容, “大人, 你看這是我剛剛抓的, 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呢。”
小小的手掌中那隻蛐蛐很大個, 孩子炫耀似的舉給自己看。重合的小臉,迎着熱烈的光, 有些不真實。
“陪我再抓一隻吧。”
春官以爲自己聽錯了,自從被城主大人帶回姜府後,大人一直都是極盡嚴苛的教自己唸書習字和處理府中的大小事務,近一年來更是將城中的事務也交由了自己處理。
大人他很少像現在這樣讓人想要親近。
盛夏時節,大片大片的翠綠落在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好似一切世俗的紛擾都暫時遠去了。不遠處一抹紅色的身影看着姜清淮臉上的笑,嘴角不覺的往上揚。
他的阿淮,許久都不曾這樣開心過了。
在世人眼中憑藉狠厲的手段當上城主的姜清淮,謫仙般俊美的臉上永遠像是結了一層冰霜,容不得他人靠近。二十一歲的阿淮,此時卻笑的像個孩子,那樣乾淨的笑容太過於美好,讓明曳捨不得打擾。
“你有了軟肋啊。”
千城的聲音再次響起,猶如一根刺,紮在明曳的心口,讓她片刻不得安寧。
好不容易活下來,好不容易遇見了阿淮,爲什麼,爲什麼要來奪走他?陽光慢慢的在她面前融合成一塊一塊的光斑,埋得很深的記憶不斷被釋放出來,耳畔又想響起了流水的聲音,輕柔的,緩慢的,夾着荷花淡淡的清香。
再一次睜開雙眼的時候,赤羽驚異的發現自己竟然還活着,只是不知爲何,會身處在一片瀰漫着荷花清香的水底。在她的頭頂有一道六芒星狀的結印,赤羽努力地想要衝破它,那印卻紋絲未動。
蒙着面紗的素衣女人,立在河岸上,身上籠着晨曦的碎光。那樣荒涼的背影,帶着遠古時代的蒼鬱氣息,沒由來的敬仰之意從赤羽的心底浮上來。
這是赤羽第一次見到她,卻也是最後一次。女人緩緩的開口,眼中帶着一絲悲憫。那個樣子,像極了高高在上的神明。
“等到他。”
她說了三個字,而後消失不見。
赤羽喃喃的重複着這三個字,卻不明白其中的含義。漸漸的放棄了徒勞的反抗,被水纏繞四肢的感覺,自己再熟悉不過。曾經爲了擺脫它,甚至不惜同那個女人做了交易。
望不見底的殤水中,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從水底長上來,一襲紅衣的女子披散着長長的青絲,從水中露出半個妖嬈的身子,和這陰暗的殤水格格不入。
女子伸手掬了一瓢陰冷的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那是極其美豔的一張臉,只是在眉眼間藏了太多哀愁。
殤水之地,日出不見,月沉而現,百里之內寸草不生,禽鳥不出,歷來被稱作“死域”。生於這般陰暗之地,吸食了上千年的亡靈之氣,卻始終無法離開這裡。
霧氣漸漸消散開去,女子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用衣袖瘋狂地拍打着水面,激起幾丈高的水浪,陰寒的水將她烏黑的髮絲打溼。倏而又頹然的安靜下來,她癡癡地盯着隱藏在水面之下的身體,那是一株巨大的花根,錯綜複雜的盤繞在一起,隱隱閃現着赤紅色的光芒。
她叫赤羽,是這殤水滋養出來的花妖。千百年來不止一次的想要逃脫,卻始終未能如願。
“難道真的一生都無法離開這裡嗎?”這個問題,赤羽問了不下千遍,可回答她的只有亙古不變的死寂,此間那種可以將每一寸妖靈都碾碎的壓迫感,死死的壓制着每一個試圖逃離它的靈魂。
白瓷般精緻的臉上淌下一滴清淚,融入冰冷刺骨的水中,隨着漾開的水紋,有一個清然的聲音傳了出來,帶着無盡的誘惑力,竟能將此間那股恐怖的力量壓制住。
“我可以幫你呢。”
“誰?”凌厲的殺氣依附在每一朵豔紅色的花上,促就了一隻詭異且強大的幻掌,朝着那聲音的源頭揮去,卻在半道上被一道重紫色的光芒震的粉碎。
映入眼瞳的月白色身影,面上帶着神秘莫測的笑,將手伸向水中的紅衣女子,“我可以幫你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月光一樣美麗的女人,帶着一身可怕的力量,卻讓赤羽沒有理由拒絕。漫天赤紅色花瓣,隨着那雙被握住的手而漱漱落下,將整個殤水染成一片妖異的紅。
她是鬼君夷戈,而自己所付出的代價,就是生生世世做她的護法,爲她殺盡所有阻礙鬼族之人。
原來自己,不過是從一個地獄轉到了另一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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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小白,你可不準賴掉。”
亂糟糟的腦袋裡重複地迴盪起這一句話,白辛奈心煩意亂的夾了一根辣椒,全然不知的將其塞進口中,“咳咳......”少女漲紅着臉,接過雲陌遞給她的水。
“他爲什麼會叫你小白?”雲陌漫不經心的問着,握着杯子的手卻很是用力。
白辛奈想着該怎麼同他解釋,說他只不過碰巧住在了自己隔壁,又碰巧和自己一起欣賞月色,碰巧聊了幾句天,聊着聊着,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誰知這個無賴......
“他就是個無賴。”白辛奈恨恨的說着。
“無賴可是救了你的命呢。”
白辛奈有些慌亂的轉過頭,對上一臉邪笑的千城,這個人要不要永遠都帶着這抹迷惑人心的笑。而後者的餘光瞥到雲陌時,卻帶着一絲挑釁。
“小白,你打算怎麼報答我?”
千城驀然湊近,直直的盯着少女閃爍的眼睛,看得見她眼底的羞惱,而後被用力推開。
隨着雲陌折斷筷子的聲音,讓二人的視線交織在一起,大有一種情敵見面的火藥味。
只是這樣的對視並未持續太久,千城全然不在乎雲陌明顯的不悅,悠然的坐在白辛奈身側,“正好肚子餓了,一起吃吧。”說完後便自顧自的吃着菜。論厚臉皮,他排第二,大概沒人敢排第一。
這頓飯吃的相當詭異,白辛奈夾在這二人中間,渾身都不自在。雲陌陰沉着臉,千城倒是完全不把自己當做外人。她開始有些懷念話匣子阿拾了,只是這會兒,他因爲喝了太多酒,睡得正香。
白辛奈沒吃幾口就下了桌,屋外的空氣果然舒朗了許多。客棧的庭院中植了一株合歡,粉色的花蕊兀自開在有些沉悶的黃昏。夢覺城的城民極其喜愛此花,幾乎每家每戶的院前都會植上一株。
不知是不是因爲這花香有着安神的作用,白辛奈覺得自己發漲的頭稍微緩和了一些,她感受到了身後那人的存在,藉着此時此刻的心境問道:“你到底是誰?”
能夠輕易化解明曳妖力的他絕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千城緩緩的伸出手,似笑非笑的接過落下的花瓣,“你的救命恩人啊,這麼快就忘了?”
白辛奈發現以自己目前的力量,完全無法窺探出千城的身份,就連“相”對他都毫無用處。
“你不會是害怕了吧?她是很難對付,不過,你的血,纔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那雙眼睛散發着妖異的光芒,而後發出一聲輕縱的笑。
“辛奈的血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法器。”阿阮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再看向千城時,少女的眼中更多了一絲驚異。他怎麼會知道這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彷彿知道自己的一切,深邃的眼眸中藏匿着不知名的暗流,越靠近就會越危險。
“忘了告訴你,她今晚也許會離開夢覺城。”
屋外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夏日的雨絲並不纏綿,可落入少女的耳中還是覺得煩躁。他說的也許,分明是確定了。
“辛奈。”
每次看見她和千城在一起,雲陌總覺得哪裡都不舒服,悶悶的替她遮去頭上的雨絲,那柄油紙傘上繪着一株梅,豔紅的花蕊同千城衣衫上的別無二致。
“下雨了呢。”
擦身而過的瞬間,千城的手不着痕跡的拍在白辛奈和雲陌的肩上,一抹玄色的光瞬間沒入二人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