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少年的劍竟然沒有鞘。

棲霞冷冷的瞪着眼前少年,少年亦是目光冷酷的睇着她,視線正如他們意志的先行者,無情的在對方身上滑下冷冽的痕跡。

她正躺在昭冉口中的古長城上看夕陽,沒想到這少年驀地出現。

昭冉沒有在棲霞身邊,他開了間醫館,每天上午都要本本分分的坐堂看診。

少年仍是初見時的模樣,揹着劍高傲的如同峭麗的險峰。

當少年出現,棲霞陡然明白——他果真是個殺手,否則他的劍不可能沒有鞘。劍是用來殺敵的,鞘是爲了保護自己的,沒有鞘的劍,便只是爲了殺敵。

天下大概也只有她這麼一類人,總想着殺敵而不是保全自身。棲霞想,手指下意識的撫上冰冷的劍刃。

她的劍同樣沒有鞘,她的鞘被她親手毀了,也是在那之後才成了無名莊的她。這個少年,會是來自何處?

當今天下,有那個地方膽敢與隱劍門抗衡?棲霞皺眉,她找了半天的答案似乎只有無名莊。

那,這少年主子的心思,大概就是要嫁禍了。她想。

棲霞早先是躺在被風吹得乾乾淨淨的石磚上,雖在少年初夏的即刻便一躍而起對峙着,此刻身後仍是陣陣涼意。

竟是連個夕陽也看不爽快,她身邊發生之事,竟是比這瞬息萬變的夕陽,更變幻莫測。

棲霞冷道:“你是誰?如何稱呼?”

少年雖是小了她幾歲,氣勢威嚴卻絲毫不遜色,彷彿也是慣於發號施令的一類人。桀驁不馴的模樣,更是令棲霞有些感慨:十年前那個初遇昭冉無名的她,或許在年紀與冷鷙上與他平分秋色。

少年眼光動也不動,暗想片刻淡道:“鳴沙,幾天前路遇會鳴叫的沙子,聊以此稱呼。”

棲霞擰眉,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何況,這也不像個名字。

“鳴沙?”棲霞淡道:“我從未聽過。”

少年視線驀地轉厲,只消一瞬又迅速平息。他張口,雲淡風輕:“你只是之前未聽過,五年,最多五年後,你會忘不掉這個名字。”

棲霞一愣,偏偏這少年狂妄的語氣,令她找不出任何破綻。

五年,回想時一閃而過,真正過起來,卻是漫長極了,足以發生太多的事情,太多的變故。連她,從十年前開始,就從未想過五年後會怎樣。連她也不敢做的預期,這少年說出來竟是如此的理所應當。

“你從哪裡來,到這裡有何目的?”棲霞冷道,撫着劍刃的手僵住。若非它曾是被譽爲天下第一的劍,大概要被她掌勁捏碎了。

名喚鳴沙的少年似乎很不認同她的問題,不屑的嗤聲:“我想做的,你難道不是已經見識過了?”

棲霞冷道:“果真是你殺了老刀。”她眼光倏忽轉厲,“你有何目的?”

鳴沙只是沉默,暗沉的雙眼兀自瞪着棲霞。

棲霞忽的勃然大怒,打量少年的眼神,也帶上這些年掩飾不見的殺氣。“或者你的主子有何目的?”棲霞冷道,雙目如熾。

鳴沙似回神,聽聞這話雙眸縮了縮:“我沒有主人,那些人不配。”

棲霞一愣,這話中,少年是有屬地的,只是他不承認罷了。“你找我做什麼?”她挑眉問道。

鳴沙眼神一暗:“試一下我何時能擊敗你。”

棲霞心凜,冷笑:“你想擊敗我?你以爲現在憑你便能擊敗我?”

鳴沙黯然垂頭:“不能,現在還不能。所以,我只是想試一下。”

棲霞冷道:“難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鳴沙淡笑:“怕?怕就不會來了。何況,我鳴沙又怕過誰!”他一頓,睇着棲霞,“你殺不了我。”

棲霞大怒,強行壓下心頭不斷上升的火焰。這話,她不愛聽,十年前卻是愛聽極了。她一嘆,早就說了只有十年前的她,才能與這狂傲少年平分秋色。

可惜,面對少年的不是十年前的棲霞。

這少年,大概與她十年前的年紀相當,模樣十六七歲,一顆心七老八十。

“既然如此,你還等什麼?”棲霞冷問。

鳴沙挑了挑眉:“等你。”

“呵!”棲霞厲斥,少年在生死光頭仍不忘拆穿她面具。迅雷不及掩耳的出劍,迅雷不及掩耳的對上少年第一招。

無名莊中,棲霞的內力最弱。天下第一劍本身便是隻重劍法,所有劍招均可算作登峰造極,對待作爲輔助的內息的修煉,則是一言蔽之曰簡。

縱然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劍,內息也不過算的上泛泛之輩,經他提點的棲霞則是更弱,縱然無名莊內有昭冉指點,總歸過了時間,不過能與普通高手平分秋色。

猛的斫上鳴沙的長劍,棲霞隱約覺得虎口發麻,整條手臂也似震顫,便趁着強弩之末轉變招式,收歸袖中的短劍倏忽刺出,在少年頸部留下一道血痕離開。

看來她的內息真的是太弱了,竟是連這少年也比不上。棲霞皺眉,足尖輕點落在少年面前一丈處,雙目冷瞥。

方纔見棲霞劍招的陡轉,少年也是一愣,即刻後掠方留住一條性命。此刻回想,背後仍冷汗涔涔。

棲霞微喘,若在平時,這少年早該氣絕身亡。方纔那式雖算不得她的絕招,能從此下逃生的人卻也沒有幾個。

天下第一劍教給她的劍招均是致命,沒有繁花錦簇的點綴,更不見眼花繚亂的劍式。棲霞的招便等於式,一式一招,一招制敵。

“我說了,你殺不了我。”鳴沙冷道,頸處的傷口仍在流血,迎着劍刃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棲霞眼神忽的刺痛。

夕陽很快褪色,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勾住兩顆孤星。

大漠的夕陽果真不一般,大漠的夜色,也果真冷豔。

棲霞頹然仰躺在方纔的石磚上,雙目微眯睇着青天。觸目皆是灰藍,死人的麪皮一般,令人絕望的色調。

那名叫鳴沙的少年早已離開,帶了七道傷,及渾身的血漬。棲霞衣着仍是如戰前的乾淨,除了髮絲稍見凌亂,但她卻寧願渾身是傷卻殺得了少年。

二人之所以止戰,不是因爲無力繼續,而是棲霞當真殺不了鳴沙,而鳴沙也傷不到她。棲霞的招式勝過鳴沙千籌,內息上的弱勢卻令她佔不到絲毫的上風。

最後,不是棲霞叫停,而是鳴沙,棲霞僅剩了迎戰的力氣。

鳴沙離開時,嘴角仍是冷笑,加了嘲諷的冷笑。他拖着受傷的腿踉蹌離開,棲霞卻是找到方纔看風景之處躺下——她實在是太累了,身體累,心也很累。

勝的大概是鳴沙,棲霞想,他仍有力氣離開,她卻不是。

鳴沙離開時,冷冷甩下一句話。

“或許,根本用不到五年,三年足矣。”

昭冉找到棲霞時,天下僅有淡灑的月色,距離不足十米的人影,落在眼裡也有說不出的恍惚。

昭冉來的急,確定是棲霞後便衝了過來。

棲霞疲憊的臉,在鳴沙離開後,終於添上一抹表情。

昭冉攬過棲霞,緊繃的右手顫抖的扣上她腕脈,良久才鬆開。

“出了什麼事?”昭冉問,口吻是難得一見的陰森。

棲霞一笑,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瞼,瞪着眼睛看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不知如何改口,更不知如此談及這場失敗。

若是無名在場,一定會罵她。棲霞想,昭冉雖不會像無名冷酷,她卻不能將恥辱告知於他。

昭冉只是溫和的看着她,面上顯而易見的陰鷙逐漸退去。確定棲霞安然無恙,他似乎也沒什麼好發怒的,之前二人一同執行任務時,棲霞並沒有少受傷。她背後有道一尺多上的刀傷,正是發生在他眼前,花了半年才養好。

“是誰?”昭冉淡問。

棲霞呼吸一滯,良久苦笑道:“鳴沙。”

昭冉擰眉:“鳴沙?”

棲霞閉上雙眼:“鳴沙,月牙泉鳴沙山。”她停了片刻,“五年,最多五年後,他說我們會忘不掉這個名字。”

“不,又或者不須五年,三年足夠了。”她悵然低嘆。

良久,昭冉輕道:“回去吧。”他說着便抱起棲霞,玉門的夜晚總冷的他也難忍。

“我想喝酒。”

到了院子,棲霞忽的開口,昭冉一愣,隨即便道:“好,我陪你,只是沒有好酒。”

棲霞伏在昭冉肩上,低嘆:“無礙,反正從你離開後,天下的酒都變了味道。”

“去房頂吧。”在昭冉準備走向室內時,棲霞開口,帶着說不出的疲憊。

昭冉不語,轉身飛快的躍上,小心翼翼的將棲霞放下。“我去拿酒來。”他說完便消失。

棲霞只是眼睜睜的看着月牙,雙眼微眯神色專注,偏偏沒有看進任何。夜果真還是很冷,她剋制着顫抖,指甲嵌入掌心,努力汲取短劍帶來的溫暖。

她冷,很冷,冷的只有握緊短劍才能獲得安慰。

昭冉回來時她並未察覺,回神是已是件厚重大氅覆在身上,昭冉身後也多了件披風。他手中拎着兩隻酒罈,正坐在她放眼可及的一側,神情在月光下更顯溫和。

棲霞忽的失神。

“昭冉,昭冉……”她忽的呢喃,結果昭冉遞近的酒罈子,雙目茫然。

昭冉不語,揭開蓋子飲了一大口。酒是高粱酒,最普通的酒,極衝,辛辣的感覺從口中直延伸到腹部深處,狂放又灼熱。

酒是暖的,這便是昭冉喜歡酒的原因,它不會像茶,從骨子裡泛着清冽。酒是熱情的,帶着任何人也無法抗拒的溫暖,無論飲酒者樂不樂意,它總有膽識是無忌憚的驅逐着寒氣。

“若是你三年前不離開,那該多好……”棲霞輕嘆。她面對昭冉時,整個人都忍不住柔軟些,何況是在遭逢重創之後。

昭冉低笑。

“你說你何必執意離開……”棲霞感慨,也帶了幾分譴責:“無名實在是太過分,他怎麼能用那種手段趕你走!”

昭冉一愣,神色有些黯然。“該告訴你真相了!”他低嘆:“無名沒有做什麼,是我自己要離開。”

棲霞怔住,瞪大雙眼緊盯着昭冉。

“當年那件事,動手的絕非無名。”昭冉苦笑:“若他以內力將它們擊落,又怎可能瞞過你。”

棲霞僵住,的確不可能,那片林子足足有千株合歡,如此說來,難道她竟是冤枉了無名?她悽笑,爲何她興師問罪時無名不說話?難道就是爲了讓她誤會?

“不過是我的話,你就不會發現了。”昭冉仍是淡笑:“一場雨過後,花本就落了不少,再加未至盛季,樹上的花也不多,打起來方便極了。”

棲霞猛擡頭,手中拎着的酒罈倏忽落下,好在昭冉疾手勾起。

“果真不該告訴你。”昭冉笑道:“還是無名技高一籌。”

棲霞忽的感到窒息,原來是忘了呼吸。“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做?”棲霞冷道,這也是她從結識二人第一次對昭冉疾言厲色。

昭冉視線仍舊溫和,平淡的落在她身上。良久,他最終沒能逃過棲霞帶有譴責的冷酷,喝了口酒笑道:“其實,我並沒有離開無名莊,我仍是海若小樓的主人,無名莊的莊主之一。”他低嘆,“這只是個計劃,當年急着離開也是因爲怕久了於心不忍。”

“棲霞呀棲霞,不知爲何,當時的你,總讓我覺得不忍,大概無名也是這樣纔沒說破。也纔會被你冤枉,又鬧着離開。”

“你可知,從你那次受傷,花了足足六個月才養好身體之後,無名與我行事,再沒了往日的風輕雲淡。”

棲霞頹然閉眼,抱着酒罈放在胸前。

“原來我已經成了負擔……”

這下,就算是緊握救過她無數次的短劍,也找不到任何溫暖。

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她最瞧不起的人。

幾年前,還是三人一同拓展天地的時候,棲霞爲了救重傷的無名被劃傷了左手手筋,劍術盡失整整半年。而半年後當所有人猶沉在對她不幸的悲傷時,棲霞神不知鬼不覺的截獲一次任務的消息,帶着滿身的傷回到無名莊,休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地。

就在她近乎浴血一言不發的走入無名莊,所有人震驚,連同那個處處看她不順的無名,見了她也是氣急敗壞的找到昭冉。

失去了左手,她還有右手,這便是棲霞。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爲了不做別人的負擔,都不過是爲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句話——她不需要任何人搭救。

這樣的她,竟然還是成了別人的負擔!

“我明白了。”棲霞冷道:“過幾天我就回去,向無名請罪。”她忽的坐起,將未動的酒遞到昭冉手中,“這酒我不喝了。”

若是喝酒也不能感到溫暖,那也不必喝酒,她向來不是嗜酒之人,也並不喜歡酒氣。

原來,這場江湖塵劫中,連昭冉都靠不住!

不是她不像個姑娘,而是沒有人給她做個普通姑娘的機會,爹孃、師父、無名昭冉,還有那些不知身在何處的對手。

步入黑暗的室內,棲霞又想起了那名叫鳴沙的少年,與十年前的她很像的少年。若這少年早生個十年,或者她的出生推辭十年,她大概還能有個同病相憐的朋友。

昭冉冷眼看着棲霞歸還酒罈,冷眼看着棲霞躍下房頂離開,這眼底的冷逐漸轉移到心底。

棲霞,竟是將他的酒歸還。天下有幸喝到昭冉酒的人,屈指數數也不超過三個,偏偏這三個中一個從不喝酒,一個不知去了何處,一個將他的酒歸還。

昭冉輕嘆,心口百轉千結,匯到口中,也只剩了輕嘆。

“棲霞!”昭冉忽的開口,在棲霞半身已經隱入室內陰暗,他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夥伴,無名與我只是不想你受傷,無名莊其實才是真的漩渦中心。”

他不是沒想過棲霞的反應,只是時候到了,該告訴她真相,否則他也找不出理由重回無名莊。畢竟,單打獨鬥的無名,仍辛苦固守着他們的天下,仍等他們的迴歸。

棲霞沒有回答,連最起碼的反應也沒有,昭冉自然也不會等她的迴應——他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思考,雖待在這裡三年,可三年的謀劃卻僅齊聚今夜。

梅姬可不是普通人,直到她出現的第六年,昭冉才確定她真實身份,與她真正糾纏的無名也才知道對手究竟何人。

出於他們意料之外的,只是天下竟有這種探子,不會絲毫功夫專精琴棋書畫。但,毋庸置疑,梅姬大概是二人終了一生所遇見的最不可多得的探子。

怪不得隱劍門能長存江湖這些年!

這並非三年來他與無名首次通信,只不過是最諷刺最難堪的一次。

隱劍門,洛陽殷家……似乎又到了大幹一場的時候。

爲了大局,他只好暫時忘記棲霞,暫時忘了棲霞的作用。

流言蜚語向來雜亂無章捕風捉影,昭冉也向來不在意,不過他們倒也說對了一句話,無名莊的三分之一的確靠的是棲霞。

或許,棲霞太累了,只消休息一晚便會明白,便會想通,便會原諒他與無名。

背腹受敵的無名莊,內部實在不能出差池,尤其棲霞。

等解決了老刀的事,他也是時候回去了,無名體內的毒就要發作了。這是他得到的最駭人的消息,梅姬竟在不知不覺間給無名下了三年的毒。再弱的毒,經過三年的積累,都也該發作了。

沒想到才崛起不過七年的無名莊,在江湖的勢力尚未真正穩固,便引起了隱劍門的關注,甚至在六年前,也便是無名莊初試江湖的第二年,便派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探子。

只是,洛陽殷家是誰?這個鳴沙是誰?那個殺了老刀的人又有何身份?

這,纔是他急需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