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他便是齊無爭了?”

高聳的的杉木頂處,驚現兩抹淡色身影,翩若驚鴻的踩踏樹枝,出塵飄逸。

說話的是名女子,聲音淡淡的,真如天上絕響。她的視線正由杉樹頂向下傾,穿過層層阻礙落在一名揮動短刀勤加練習的緇衣少年身上。

女子眼神雖冷漠,眸心卻閃過激賞,視線也隨着環繞少年的寒光躍動。以少年之材能有如此高妙的造詣,也實屬人中龍鳳天縱英才。

“不會錯。”她同伴的一名青年男子淡道:“我認得它。”

女子蹙眉:“他?”

他難道不是第一次見到齊無爭?

男子淡笑:“驚寒,我永遠不可能忘了它。”

女子不言:驚寒這把刀,連她都有耳聞。

隱劍已劍爲尊,刀槍戟斧鉞鉤千百年也沒出現一把,驚寒則是打破這個慣例。驚寒是由隱劍前任主子云祀風帶回了,當時不過一把無名利刃,被稱作驚寒,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雲祀風雖將驚寒帶回,卻也只憐惜見它是一把驚世神兵,本身還是因隱劍之故立足於劍。與這把刀被他贈予當時唯一的弟子,也便是還被稱作雲燕行的齊燕行。

驚寒,起於齊燕行,大概也亡於齊燕行。

凝着刀法同樣可稱爲卓絕的齊無爭,女子心中卻有這番慨嘆。她並沒有見過齊燕行,對於他的一切均是由雲無爭口中得知,卻也可以自那些描述中找出一個驚世之才的影子。

眼前這少年,功夫高雖高,卻沒有靈氣,驚寒在他手中也只是刀,算不上驚寒。雁陣驚寒的淒涼有了,雁陣驚寒的一氣呵成也有,卻獨獨沒有雁陣驚寒靈魂般主導的高昂。

齊無爭手下的雁陣驚寒,算不得燕陣驚寒。

“沒想到我竟有了個師侄,還已經長成了足以驚動江湖的少年!”良久之後,男子輕聲呵嘆,面帶笑意:“緋雪,你怎麼看我這個小師侄?”

這兩人正是隱劍之主雲無爭與他隨身的護衛雲緋雪。

雲緋雪微微皺眉,她聽出雲無爭話底的欣賞,卻也知曉他已明白這少年分明追不上當年的齊燕行。面對齊燕行,他尚一笑置之,對着不如他的少年,竟然多加溢美之詞。

她微微一凜,又看了幾眼刀鋒般的齊無爭,暗自長嘆,淡道:“雁陣驚寒,今後大概只是雁陣驚寒了。”

雲無爭卻呵呵笑出聲,飛入雲鬢的劍眉也挑起——他向來不會如此,隱劍之主若不懂得掩人耳目化去幾乎所有表情,大概早成了閻王殿下的魂魄。“果真如此?”他側睨雲緋雪,眸光流竄:“不如你我打個賭。”

雲緋雪微怔,面色繃起,方纔的淡然也煙消雲散:“賭什麼?”

雲無爭淡笑道:“先說答不答應?”

雲緋雪側首想了片刻:“好。”她從未與高高在上的隱劍之主定過什麼賭約,相信整個雲家人也不會有幾人能有這項機會,但,她所爲的,絕不是這份殊榮。“賭,爲何不賭!”即便勝的機會不大,卻總是一個機會,總不該隨便放過。

雲無爭片刻後笑道,豁的失去興致,淡道:“你輸了。”

雲緋雪擰眉:“究竟賭什麼?尚未見到結果之前,我絕不會輸,更不會認輸。”

“你還是這樣!”雲無爭笑睨這輕斥,道:“雁陣驚寒。看它是如你所言只是雁陣驚寒,還是如我所想的既是雁陣又是驚寒。”

雲緋雪淡道:“這是何意?雁陣驚寒,本就既是雁陣,又是驚寒。緋雪修爲雖低,可這點差別卻也不會分辨不出。”

雲無爭悵然失笑片刻,道:“我賭他會超越師兄,驚寒在他手中絕不止於雁陣驚寒。”

雲緋雪心底微微一驚,臉上眸心染了笑意,道:“賭注是什麼?”

雲無爭淡道:“當真與我賭?”

雲緋雪道:“千載難逢的機會,爲何放過。”她頓了頓,“何況,我不以爲自己會輸,也絕不會輸。”

“好。”雲無爭朗道,揚首想了片刻,“若我輸了,任你處置,若你輸了,嫁給我如何?”

“我不會輸。”雲緋雪雙頰暈紅着宣佈:“若您輸了,安排漱冰做您的護衛。”

“漱冰?”雲無爭擰眉:“護衛只消你一個便足夠,爲何還要帶上另一個礙手礙腳?”

雲緋雪心一沉,臉色微變,淡道:“您難道不知您從不須護衛,連我都是礙手礙腳?雲氏之中,還有誰能傷的了您?敢於傷害您?”

雲無爭心凜,低喝:“緋雪?”

雲緋雪深吸口氣,語氣冷凝:“屬下逾矩。”

雲無爭臉色更沉:“不是說好不這樣講話!緋雪,你究竟怎麼了?”

雲緋雪適應眼前溼意,也將喉嚨不適壓下。“漱冰是濯雪的妹妹,我想就近照顧她,她似乎……似乎太不懂事了。”

不懂事的漱冰,卻總懂得在她不在時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前幾天便不小心跌倒撞破前額。昨天她去探望時,見她蒼白模樣與口中喃喃的“姐姐”,心頭更是如刀割。

雲無爭微凜:“濯雪,你說的哪個濯雪?”他不知緋雪還有這些心思,更不敢相信向來冷漠的她竟也學會了關心,縱然作爲一個護衛這大錯特錯——稱職的護衛,絕不會片刻忘記職責,心中所想,也只能是職責。然而,想到那個職責,雲無爭心中沒來由一陣懊惱。

雲緋雪失笑:“雲氏只有一個濯雪,您不可能忘了她。”

雲無爭暗歎,濯雪算是他遇見命運最爲坎坷的一個了,他本不可能忘了她。十幾歲的少女,正處錦繡韶華,卻被當做犧牲品送出,且是被父母親手供上。

這已是去年的事了,沒想到她也沒忘,竟還知道濯雪尚有一個妹妹。漱冰小她濯雪兩歲,今年也該及笄,卻還是個長不大的女孩,整天只知跟在幾個七歲八歲的孩子身後。

雲無爭斂眉:“爲何讓漱冰做護衛?”一個神智不清尚且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娃,如何獲得認可成爲從不須任何護衛的隱劍之主的隨侍?當年功夫卓絕的緋雪被接受,他已不知耗了多少脣舌,佔了多少下風,如今竟冒出另一個!

“保護她。”雲緋雪哽然:“天下再沒有比跟着您更安全的了。”她低嘆,“濯雪已經犧牲,我不希望她最心疼的妹妹也被加害。您也知道,她的父母根本靠不住。”

若靠得住,濯雪也就不必犧牲了,每當想起那張離去時笑意盎然的臉孔,雲緋雪總得強行剋制與人動手的衝動。連正常孩子的性命都可不着聲色犧牲的父母,對待智力與十歲幼兒的幺女,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雲無爭失笑,心頭怒火神鬼不知的散去:“那只是對你而言。誰人不知,隱劍之主周圍纔是最危險的,據我目前所知,至少有十三把劍懸於我頭頂!”

雲緋雪驚愕,寒戰連連:隱劍之主雖是雲氏最危險的位置,卻也從未有人敢於出面對抗,如今竟是被他發現十多人?那暗處的呢,又有多少?她這個護衛又是如何失職?

“嚇到了?”雲無爭淡笑點破二人間的凝滯:“跟了我這麼多年,緋雪,你竟還是沒學會察言觀色。”他悵然低嘆,“真不知當年答應你,是對還是錯!”

隱劍之主從不須護衛,這是不爭的事實。隱劍爲雲氏主戰之兵,隱劍之主則是那兵之刃、兵之鋒。沒有隱劍之主的隱劍,也不過是把斷劍、殘劍。隱劍之主的功夫智謀,向來是雲氏之最,否則在那個位置根本坐不穩。

雲緋雪默然,卻也釋然,良久才道:“那您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雲無爭感慨:“隨你,我向來不懂得如何拒絕。”他不是不懂的拒絕,只是不懂得如何拒絕她。

雲緋雪深吸口氣,道:“那請您回去便下令。”

雲無爭挑眉:“下令?”這幾年,緋雪的功夫沒怎麼見長,膽子可肥了不少呢,竟連他也敢命令!

雲緋雪迎上他冷冽的視線,回去心口鎮壓的巨石。“這個賭,您輸定了。”她別開眼,泠泠開口:“無論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超過原來的齊公子,這點您再清楚不過。”

雲無爭笑看她,道:“你說說看,我怎麼清楚了?”

雲緋雪心底一怔,忽的因他漠不關心的語氣變得不確定。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繼續下去,即便真的是錯。“他心事太重,做不來當年齊公子的灑脫,自然做不來齊公子的燕陣驚寒。”見雲無爭不置一詞,只好又解釋,“您說過,燕陣驚寒最重要的不是功夫,功夫達到一定境界便會停滯不前……”

雲無爭的注目令她腦海一片空白,到了嘴邊的話也戛然而止被吞了下去。雲無爭卻只是一笑,提醒:“繼續,我想聽。”他的話看來還是有些分量,連說話人也忘了的說辭,沒想到聽者竟還記得如此清楚!

雲緋雪凝神道:“此後最重要的是心境,只有心境變了,功夫才能提高。”

雲無爭眼底的笑將雲緋雪耳後肌膚悄悄染紅,她不自在的瞥開視線。齊無爭淡笑道:“你記得倒是熟。”他笑嘆,“可你似乎忘了另一句話,環境變了心境也改。就算環境未變,時間也容不得心境不改。”他忽的一頓,“你,便是現實的例子。”

雲緋雪喉頭緊繃,良久悵然吁氣——她,的確是個現實的例子。十二年過去,她的心境的確變了不少,幾乎可算上翻天覆地。

若再有一次機會,她是否還會延續當年的選擇,是否還會不顧一切的站在風雲變幻的高山之巔?雲緋雪忽的感到心底涌進一股莫名的清泉,泠泠的悠遊令她難堪。

她不會再有一次機會了,任何人都不會再有,過去的便過去了,如東行之水,只有一個方向——未來。過去之事付諸東流,現在之事過眼雲煙,將來呢?她將何去何從?

“你可後悔?”

雲緋雪一驚,連忙穩住在樹梢輕顫的雙腳。他總能看清她,在她最不願清醒的時刻。她可後悔?雲緋雪暗中詢問,聽到的卻只是驟然變得劇烈的幾聲心跳。

她該後悔,雲無爭想,因爲連他都後悔。一時不甘而選擇站在風頭浪尖的人,永遠做不成追風逐浪的弄潮兒。何況,依她的性子,本就做不來。

“不!”雲緋雪朗道:“緋雪從不做後悔事。”

雲無爭淡道:“是不做,還是不承認?”他活動了下已有僵硬的手腳,“總之,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後悔。”

雲緋雪怔住:後悔,隱劍之主也會後悔?

十二年前的雲緋雪還不是雲緋雪,十二年前的雲無爭卻已經是雲無爭。一個天一個地,一個雲一個泥。二人第一次見面,雲緋雪的確沾了一身的泥,她正被人按在地上。

十二年前的雲無爭,已經算是半個隱劍之主。

伏在地上的雲緋雪正掙扎着,眼前忽的出現兩隻玄色男靴。

“你是誰?”

那靴子的主人冷道,雲緋雪的心被那冷漠的聲音剜的鮮血淋淋。縱然習慣卑微的身份,她的尊嚴卻仍被小心的收藏在一角——若連尊嚴都被踐踏,那她便也永遠成不了自己。

“緋雪,雲緋雪。”雲緋雪仰臉,踩在背後的腳令她擡不起頭只能側目,清冷的眸光,冷淡的言語,她連預演多時的尊重都做不到。

若隱劍未來的主子是這副樣子,她寧願拼上一死離開蜀山。

雲緋雪的冷漠,看在雲無爭眼底卻是親切極了。他揮手屏退那些被安排來保護的護衛,蹲在雲緋雪身前伸出手,道:“站起來,我不習慣這樣與人講話。”

然,雲緋雪拒絕了這份晦暗不明的好心,緩緩從地上爬起,默默整理淡青色粗布衫。頭髮亂了,自前額垂下拂過嘴角,癢癢的如微風吹過,雲緋雪伸手拂去,可片刻後眼也亂了。

隱劍的未來之主並不是她想過千萬遍的模樣,而是清瘦的如同受過壓迫的少年,尊貴地位與華美衣衫也掩不住隱隱散在周身的淒涼。

“你找我何事,長話短說,我還要去見師父。”

雲緋雪一愣,狐疑側首,剛好見到雲無爭淡笑。他的聲音表情,竟也是溫和,絲毫不像指掌隱劍的霸主。

“我要做你的護衛,隱劍的主子總會遇到危險。”她清喉道:“給我時間,你會發現我是天下最稱職的護衛。”

雲無爭皺眉,跟了師父這麼多年,眼見師父在雲家暢行無阻,他卻從未聽過師父說過什麼護衛。既然師父沒說,他沒聽過,這項建議便是不合理。但,他卻有了興致。

“你要做我的護衛?”雲無爭含笑輕問,這樣一個大無畏的丫頭,即便功夫尚不足以自保,倒也有趣極了。

“當然!”雲緋雪臉色一紅,她自然不會忘記方纔的狼狽,一輩子也不會。不過既然有了計劃,無論如何也要施行。“他們以多欺少,我不過一人,他們卻有六人。”她強制着焦躁解釋,言語雖快卻也不至於暴露。

豈料,雲無爭卻笑了,偷偷的笑在心底。“你真要做我的護衛?”他皺眉:“我可不記得身邊缺少個護衛。”

雲緋雪微急。“你一定須要,堂堂隱劍未來主子,總不能事事躬親,更不能紆尊對付挑釁的無知宵小。”

雲無爭失笑,這個想着做人護衛的丫頭,竟連情況也未摸清便來了。隱劍是否最終由他掌管還待商榷,那些挑釁的無知宵小恐怕也是無稽之談。雲氏中,誰不曉得隱劍的手段,誰不曉得隱劍的人最容不得的便是不尊!

“你怎麼想着來做護衛?”雲無爭淡問。

雲緋雪眼前一亮,神采煥然,揚首恨道:“我發誓站在雲氏山巔,絕不容任何人欺凌!”

雲無爭一愣:“僅此而已?”

雲緋雪側睨他一眼,重道:“僅此而已!”

雲無爭打量她許久,輕嘆,“你多大?”

“十三,足以對人負責。”說出這話,雲緋雪自然是驕傲的。

看着雲緋雪憧憬的目光,雲無爭忽的不知該如何拒絕。他向來不是個心狠之人,尤其有個雲燕行那樣的師兄。暗暗在心底嘆氣,他終於還是拒絕:“那種日子,你不會開心。”

輕微的喟嘆令雲緋雪被怒火佔據,她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恨他們可以雲淡風輕的無視她的苦難。“那就先讓我有了那種生活再說!”她憤恨低道,咬牙切齒。

她是不知那是種怎樣的生活,可眼前這樣斷言的這人,也絕不知她現在的處境,一個連件完好衣衫都要朝人借用的孤兒,談何開心,有何立場開心!

雲無爭雙眉緊蹙,他不知這片山林竟還有人膽敢駁斥於他,且是個小姑娘。雲無爭沒有生氣,只是審度她片刻開口:“話是不錯。只是,既然做我的護衛,必須接受我的考覈。”

“當然可以!”她疑惑的盯着雲無爭一舉一動,直到他將彎腰撿起的葉子展示給她。

“我站着不動,只要你將它從我手中奪取,我便滿足你要求。”

“好!”

十三歲的雲緋雪,自然無法將葉子從十七歲的雲無爭手中奪回。試了半天,方纔被屏退之人也前來催促第四次的時候,雲緋雪頹然放棄。“你走吧。”她道:“請給我半年時間,我會做到!”

話雖如此,她卻也明白,就算多幾個半年也不可能做到——糾纏良久,陪她的只有空氣!

雲無爭但笑,舉步離開,低垂着頭得雲緋雪只能看到一雙黑色的靴子由遠及近在由近及遠。猝然,眼前卻飄落一片葉子,恰好落在她慌忙伸出迎接的手心。

“三天後在這裡見我,我的小護衛。”

雲緋雪驚喜,葉子在她手中了,而他沒有說用何種法子得到。所以,她勝利了,她完成了計劃的第一步。

雲無爭擰眉,若再有一次機會,他是否會乾脆攆她離開,或者忍住不將葉子給她?明知無論多少年她都不會成爲那個與隱劍之主相符的護衛,明知無論多少年後她都勝不了,卻偏偏剋制不住徇私!

或許,這些年他也沒有後悔,否則也不會在當年對她施以一念之仁。他以爲自己會後悔,原來只不過是回憶少了,再有一次當時情景,他定然還是毫不猶豫的將她留下,給自己留個伴兒。

“再等等,現在斷定結果爲時尚早。若我輸了,保準教你滿意便是。”

不是他不願,只是漱冰真不適合跟着,無論功夫心智承受力,還是顧及他以後的心情。

雲無爭率先一步離去,身影在碧綠的樹枝上,猶如橫亙碧海的白帆。雲緋雪落後一步跟上,雲無爭暗中等了她片刻,二人便一前一後的離去。

他教她滿意,那她呢,何時才能教他滿意?

她是否該後悔,當日不改找上他,更不該在日後相處中卸下防備,令他悄無聲新的侵入心中,烙下抹不去的痕跡?

緊隨身前白影,雲緋雪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埋怨自己,埋怨老天,埋怨宿命。她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有多少個年頭供給用作揮霍!

但,若最後輸的是她,她會不會嫁他,而他又會不會記得娶她?

不,他們是不可能的,閒適慣了的人怎可能給自己在明處安裝把柄。

他與她,永遠不可能,連朋友也做不成。這個位置太累了,不該爲任何不該之事費神。

齊無爭猶在練習,斷然不知兩人的出現與離去,亦不知二人對他日後的斷言,更不知這兩種斷言,無論如何終有一個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