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真心喜歡一個人,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茶不思飯不想的唸叨着,還是一味想着避開?或者如她此刻,半顆心想着他一舉一動,半顆心迫不及待的逃離,患得患失?

杜晦言離開了三天,她也猶豫困惑了三天。直至他離開,浮光才知他的一切已在不知不覺間住進心底,溫和或者文弱,才氣或者傻氣。

所有人中,小哥最是壞心,非要強迫杜晦言考中進士,並恐嚇說若不想他落榜,就不準偷溜去西京。小哥向來如此,不過他的條件又非浮光所能拒絕。棲鷹堡在拒絕小哥後又不遭使壞的人,滿打滿算不過師伯爹爹三人。所用人中,又衝她換來的捉弄最重。

不過,壞心的小哥,配了個善良的小嫂子,也算制衡。

在浮光過了一個月心思凌亂的日子後,小嫂子給她講了一句話,令浮光二話不說的當天離開棲鷹堡。

“放他離開這麼久,不怕他忘了你,西京城傾心華軒才子的人,可不在少數哩!”小嫂子說着從袖中拿出一卷小紙,“我來數數,一二三……什麼柳家小姐楊家千金的,學識可都不讓男兒!”

到了西京才知,小嫂子果真也算得上狐狸一隻。這些她口中的鶯鶯燕燕,竟真的存在,竟還光明正大與杜晦言走在杜府前的大街!

浮光到了杜府門前,大約申時末,向門房說了找杜晦言之後,因得到回答說他午前便出了門不在府中,遂打定主意在外等候。

等了近一個時辰,終於在街角見到杜晦言,正準備衝向前招呼,或給他一個久違的擁抱,見到他身側亦步亦趨的女子,剛從石獅後方探出的腳,迅速縮回。

杜晦言,這竟是杜晦言,竟被小嫂子說中!浮光只覺萬般委屈,本爲了更好與他見面,還細心的換做男裝,就怕情急之下惹他難堪害臊,沒想到他竟做到了此等地步!

西京城的鶯鶯燕燕,西京城的才子佳人,若沒有半途插足的她……

二人很快走近,兩人皆是溫文雍容,說話聲音不大,浮光也聽不到,只能在朦朧間看見二人不是側首言笑,默契十足。浮光心酸,杜晦言曾唸叨的一句詩也憑空躍出腦海。

心有靈犀一點通,指的便是這罷?

“杜晦言!”浮光忽的跳出,剛好橫在杜晦言身前。正欲破口大罵,見他驚詫模樣,心底一陣刺痛,飛快跑開。

杜晦言愣住,乍見浮光的驚喜尚未生出,剎那轉爲驚嚇。她就這樣莽撞跑開,不知將要發生怎樣隱患。可,身邊尚有前來拜訪祖父的柳家千金,他說什麼也不能不置一詞的離開。

慌忙將柳小姐交託守衛的門房引入,杜晦言片刻不敢滯留的下了臺階,可街上哪還有浮光影子,空蕩蕩的淒涼。杜晦言心口一陣鬱結,呼吸也散亂,匆匆循着浮光離去路線追去。

“公子今天怎麼了?”年輕的門房不解的看着杜晦言,小聲嘀咕着。

杜府的杜晦言可算得上是最文質彬彬的佳公子了,這在西京城可堪衆所周知,怎地今天如此失禮,豈不是叫柳家小姐看笑話。

年輕人俊朗的濃眉緊擰,公子追着出去,將衆人爭相討好的柳小姐置於一旁,竟是爲了一個突如其來拜訪的陌生客?但,那客人爲何也會如此失禮?

柳家小姐見杜晦言拼命似的追去,詫異的臉色簡直可算得上是震驚。待杜晦言很快消失在街角,她臉色暗了暗,回首剛好見到杜府總管。

“公子哩,怎放小姐一人?”將近花甲的總管迎來詢問,視線禁不住向外瞟。午時剛過便接到公子說柳小姐拜訪的消息,大人等了近一個時辰未見人才遣他出來一探,沒想到竟見到柳小姐獨自一人。

柳小姐淡淡一笑,方纔之事並不適合由她一個外人口中道出。

“公子大概遇上故人,追了出去。”門房機靈的回道,應了管家手勢重歸崗位,柳小姐則是隨總管而入。

侍郎與柳小姐的父親是故交,對柳小姐甚爲欣賞,剛好公子與柳小姐也算青梅竹馬,這柳小姐早已成爲大人心中認定的孫媳婦。前段日子公子中斷遊學歸家,帶來一個令大人極爲震怒的消息,這才令兩家的聯絡更爲密切。

若中間沒什麼差池的話,柳家小姐大概要成爲這杜府女主人了。孤單了幾十年的杜府,終於能有個像樣的持家之人了。總管會心一笑,引着柳小姐穿過中庭到達書房。

侍郎對這名女子,可不是一般的讚賞哩!

杜晦言追出不久,便到了更寬敞行人更多的大街。只是,浮光仍未見影子。浮光本就比他跑的快,尤其方纔那似受了天大打擊的樣子。孤零零的站在街中心,巡視四周,只看得到那些往來說笑的行人,杜晦言心被掏空般的虛無。

胸中悶氣直欲紓解,全身的痠軟令他力不從心。

浮光,浮光,你究竟去了哪裡……

杜晦言無聲吶喊,只知若不能即刻找到她,他也不知怎麼回去面見祖父,當面撇清與柳小姐的關係。

她定是誤會了,杜晦言想,否則不會乍見便哭着離開。除了萬家莊委屈的受了性命之憂,他可從未見浮光哭過。乾乾淨淨的笑容,才最適合她!

酒旗旌旆在耳畔呼呼作響,天氣已經更寒,若她在外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無輒之下,杜晦言只得逮住一個個行人詢問,問是否見着一個哭着的姑娘。問了十數人,得到的均是類似結果,有些人甚至還當他瘋了一般。他是瘋了,無法解開浮光的心結,他怕是被自己的心結糾纏至死。

呼嘯着刮過的風,扯起杜晦言乾淨的青色儒衫,也扯起地上灰塵。看來是要變天了,一場雪大約是跑不掉。行人更少了,就算有也是行色匆匆。天氣改變的竟是如此之快,午前還算暖和,難道是爲了應他心情?

不一會兒過後,街上便看不到一人。杜晦言從詢問未果,便傻愣的站在街邊,心裡七上八下。

若這便是將心交出的痛楚之一,他算是領教了。

“這鬼天氣,冷死了!”

頭頂傳來一句低斥,杜晦言猛的循聲望去,他遍尋不到的浮光,竟只是坐在房頂,與他近在咫尺!杜晦言大喜過望,忙招呼道:“冷還不下來,快隨我回家喝碗薑湯!”

擡頭張望很累,可他寧願這樣累着,也不願方纔那樣茫然若失。

若這便是將心交出的好處之一,他也算是見識。

浮光使性子不搭理,只是坐在屋檐嘟囔。“還是棲鷹堡好,無論怎樣,都不用受寒,更不用受委屈。”說着說着,她眼前一熱,鼻子也異常酸澀。

“不想下來沒事,我上去陪你。”杜晦言聽的心痛,小聲安撫道:“先等着,我這就找個梯子來!”

浮光聽的詫異,仍不發一語的生着悶氣,見到他慌張張的跑去,心裡已樂開了花——杜晦言這個呆瓜,竟還會哄人!

她豎起耳朵傾聽。依照杜晦言的名氣,借張梯子自然不會吃閉門羹,可當人家聽到他說辭,大約仍忍不住心裡嘀咕堂堂杜家公子竟成了個瘋子。浮光樂顛顛的笑在心底,他一個書生,說出借梯子爬樓頂的事,大概得面紅耳赤了。

正想着,便見杜晦言扛了張梯子出來,竹製的梯子大約不沉,可這也是對練過功的她而言,對杜晦言一個弱書生來說,大概還是得耗費些力氣。可這呆瓜,浮光又忍不住笑起,竟說什麼爲了誠意,一定要親力親爲。

呆瓜,純粹的呆瓜!浮光暗斥,衆目睽睽之下從距離地面丈餘的屋檐站起,又在一陣唏噓聲中躍下,與杜晦言隔着一條街站着。

浮光睥睨呆愣住的杜晦言,梯子還扛在肩膀,也不知放下,呆瓜果真是呆瓜。她暗嗤,修眉一挑,雙手環胸一臉的高傲:“現我下來了,將它還了!”

“哦。”傻愣愣的呆瓜,只呢喃出這一個字便傻愣愣的轉身將梯子還回,直看得衆人瞠目結舌——這年輕小公子究竟有何魔力,竟讓天之驕子的杜家公子唯諾如此?

杜晦言迅速折回,迅速走到浮光身前,探手捉住她雙肘,低道:“不許亂跑,隨我回家!”

浮光氣他不過,扭來扭曲的掙扎卻怎麼也脫不了身,便以頭爲武器撞上杜晦言,“砰”的一聲撞在他下頜。杜晦言痛的直呲牙咧嘴,手勁卻絲毫未緩,反而更重了些。

雖不解杜晦言力氣緣何增大,浮光也漸漸緩和,動也不動的任他捉着,微垂螓首。杜晦言滿意低笑,驚得旁觀者臉色更難看。

這杜家公子,今日是轉性了還是怎麼?

杜晦言轉身向衆人道謝拜別後,拉着浮光步履沉穩的離去,笑意盎然。

翌日,西京城大街小巷,均流傳着這麼一段話——昨日黃昏,兩名長相雅緻的青年男子當街推推攘攘,尤其其中之一有家教甚嚴的杜晦言,連過往行人均忍不住駐足旁觀與唏噓感嘆,也擾不到二人半分。

本想着換做男裝不添亂的浮光,這下才意識麻煩大了。不過,當她興師動衆的將此事告訴杜晦言,他卻只是一笑,說了一句“平常心”後,塞在她手中一疊小點又看書。

兩名男子在街上衆目睽睽之下推攘,怎可能不在城中掀起一陣風雲,可這恰是他所需要的。否則,以杜晦言的智謀,怎可能猜不到那事的後果,怎可能明知之下大喇喇的牽着浮光離開。

恐怕,連杜府的門房,都被他這毫不掩飾的舉動嚇住。

他雖不喜浮光換成男裝模樣,可浮光的男裝可真是有用極了!

果不其然,消息傳遍西京城,也傳入祖父耳朵,他當即便被揪去書房一陣猛斥,然後被祖父逼着上街澄清,說明那清秀公子其實是個姑娘家,還是他杜晦言未過門的娘子。於是,他從一個被鄙夷唾棄之人,成了真性情的佳公子,盛讚無數。

書香世家,最丟不起的便是臉面,杜晦言可是算準了才爲。

不過,杜晦言最終還是被罰在祠堂跪上三天思過。

過,他的確是有,氣到祖父本就不該。可,這是他所能想出最好的法子了。經此一事,他與浮光在西京城可算是風風火火,還有哪家敢將女兒許配給他,祖父還能怎麼打他心思?

三天就三天,爲了以後,就算三月三年也值,有了浮光每日偷運小點,這短短三天的小懲又豈在話下!

淡然處世的杜家公子,因此事在長安火了一把,沒想到這機關算計的無奈之舉,竟在散開後爲他惹上更多姑娘的青睞。那些好奇的姑娘們,險些將杜府的門檻踏破。

不過,他的名聲都臭雞蛋一般了,除了浮光,也沒有哪家姑娘敢要。

要想所得,必有所舍,他可不是什麼死讀書死腦筋的書生!

……

睡了半晌的浮光因微涼的風醒來,她睜眼看天,迷濛片刻自石塊躍起,拂去落在身上的柳葉——時間差不多了,晚餐前,她可是要熬好一盅香噴噴的鯽魚湯!

於是,不久後,杜府的竈房,又會一陣日漸習慣的雞鳴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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