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該來的終歸要來。

殷沐與齊燕行正在教授三個男孩功夫的時候,鼎沸的人馬聲陡然出現,殷沐雖交代齊燕行留下照應便迎了上去。

走到近處看着急勒繮繩的衆人,殷沐擰眉道:“看來你們真是不打算放棄了。”纔不過是宣戰的第二天,他們便興師動衆的趕來,目的如何昭然若揭。

打頭陣的不是殷沽,不是殷涿,也不是任何的殷家人之一。除去殷家人,剩下的便是那些數年前結怨之人了。殷沐冷睨前方,他並不認得這些人,卻也能辨出這些人是他而非齊燕行的仇家。眼眶中那赤紅的顏色,大有啖而後快的殘暴。

這是他的敵人,殷沐想,但他結下的仇敵均是因當年爲殷家賣命。這些人的仇人,更大成分上應該算是殷家而非他。但,這些人偏偏跟殷家結盟,與暗地裡的仇人結盟來對付檯面上的他。

是這些人的愚鈍,還是殷家人太懂得權變,殷沐不願多想。也入過江湖,爲其中一份子的他,從不會愚蠢到懷疑仇恨在人心中翻騰的巨浪,縱然揹負仇人之人僅能算作滄海中的一葉扁舟,卻仍毫無顧忌的任仇恨在其間翻攪,即使落得死無葬身之地。

仇恨,連同感情,大概都是造物者給人的懲戒。

殷沐擡眼看了看殷沽,與在他身側落後幾步的其餘殷家子弟,均是一副冷酷模樣,正耐心等待他出醜的時刻。他清楚的記得,除了因嬤嬤之事得罪殷沽之外,同爲殷家子孫的他不曾傷害過任何血親。但,這些人卻仍能如此待他。

殷沐痛心疾首的垂頭,掩去呼之慾來的難堪,即便他只是按照自己本該的去做,卻仍是礙到這些人,成了他們眼中、心底的障礙,他的作爲阻擋了他們大放異彩,便是錯,除去他,便是值得。

爲了能更好的立足,必須要踩着上萬人的屍骨,成山的屍骨,哪怕是自家人也在所不惜,否則,又怎會出現一將功成萬骨之枯。

沒落的家族總是更陰暗,嘗過盛時的甜頭,卻偏偏要在永無止境的衰落中過活,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偏偏想着相同的獲得。這正猶如習慣航行順水推舟的大船,被困在乾涸無法掙脫的沼澤,困難永遠不是最可怕的,而是經久彌深的猜忌與貪婪。

也正因此,世上沒落的家族總鮮少能有重新崛起,就算能有逆轉,也不過是迴光返照的蠱惑。前進的路永遠是廣闊的,對於沒落之家也是如此,偏偏它的軲轆之下有一個個自家子孫用性命刨出的坑窩,於是,成也蕭何敗蕭何。

這幾年歸隱的生活,殷沐已經改變太多,尤其過慣平淡安逸的生活,懸在門後的長劍大概也跟鞘鏽在一起。此次前來,殷沐自然沒有帶上兵器,抑或,他的兵器已經不能算作兵器。轉念一想,只要執在手中,又有什麼不能成爲兵器,摘葉飛花尚可奪人性命!

此刻,他卻恨不得帶着它,即便從未打算出鞘,那把劍總歸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儘管離開殷家,儘管誓死不願回去,殷沐仍是不願劍指自家人,尤其還有一些曾是與他同時出入一個屋檐之下,與他並肩殺過敵,與他有着血緣之親。

“告訴長老們,我不會回去,請他們忘了殷沐這個人。”殷沐道,無視已經將他團團圍住的衆人,殷家人正在包圍之外,他言之所指的自然也是在外面。但,這些他的兄弟,只是冷眼看着,甚至比操控生死的長老更冷酷。

殷沐雙眼緊密,眼眶卻有着欲裂的疼痛,直到耳畔響起轟鳴的嘲笑,他纔算真正接受。這些人,是不會在意他的,他們對他的感情,向來淡泊到冷眼相待。他是他們的絆腳石,只要有他在,長老們的視線便永遠不會長久的落於他們之上。否則,長老也不會在幾年後仍派人找他,找到他。

殷沐便也不再看殷家人,他早已經這些人烙在心底。畢竟是自家兄弟,無論曾經如嬉笑怒罵,總歸是一家人。這些嘲笑他的人,卻是與他無關的。殷沐心底冷笑,他的兵器或許生鏽,但他這個人卻不會。

他冷瞥衆人一眼,刺目的陽光忽的滲透他心底。殷沐一愣,這些人,大概也是有家的,連狼子野心的殷家人都有個搖搖欲墜百年仍屹立不倒的家,這些人又豈會沒有,他又豈能破壞世上這些人的幸福。

殺人,永遠沒有想象的簡單,永遠比想象的複雜。只要還算是個有良知的人,大概便不會恣意妄爲。即便是當年的殷沐,在殷家算是殺手頭子的他,其實也不願殺人,總是或多或少的放過一些不在名單的人。也正因此,纔有了此刻欲置他死地的衆人。

這些人的生活已被他毀了一次,難道他還忍心第二次?

殷沐悵然,他看到了衆人中的一名疤面少年,清秀的面龐帶着扭曲的可怖,冷冽的雙眼猶如被地獄之光洗禮的幽潭。這少年也不過大了了無情四五歲,偏偏陷入仇恨的泥淖。他心底刺痛,忽的想起多年前被他放走的男孩。當年的他或許是一廂情願的,放過一個目睹惡殺的孩子,留孤身一人在有關那日的夢魘。

或許,他當時該殺了這些人,給他們也給自己一個清淨。

他心中忽的頹然,待唏噓聲平息道:“我殷沐已經歸隱,已經不會殺人了。”縱然明白這話用處不大,他卻仍要指明,他殷沐已不是當年的殷沐,已經不再是他們烙在心底咬牙切齒的劊子手。

又是一陣唏噓的喧囂聲。

方纔的疤面少年策馬前行幾步,就在殷沐面前勒住繮繩,他幾乎能感到駿馬噴出的灼熱的氣息。殷沐動也不動,任憑那少年怒目相瞠。或許是因他已身爲人父,對這少年,從第一眼辨出,他心中便有難以言喻的悲慟。

“歸隱?”少年冷哼:“單憑歸隱這個詞,你先前的殺戮便可一筆勾銷?或者,你令當年的流雲莊重生,我可以考慮承認這個詞,可以考慮不再復仇。”他眼光陡然轉厲,“你以爲我想,沒日沒夜的練功,沒日沒夜的思量這怎麼找到你,怎麼用你的鮮血祭奠無辜被牽連的家人。”

殷沐心冷。他從未經歷過這種事,亦從未想過,如今從一個比無情大不了幾歲的孩子口中說出,再念及這一切不過是他當年無所事事之下的選擇,殷沐不禁熱淚盈眶。再過幾年,甚至十幾年,他的無情無心也不會明白這些,偏偏他強迫人家的孩子學會。

“我……”殷沐哽住,若是一個成年人這樣講話,他或許能有理由反駁,偏偏這還是個孩子,當年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他暗自吸氣,思量片刻,沉聲道:“當年事當年已結,若諸位是翻舊賬的,我殷沐無話可說,但要在下束手就擒,這也絕不可能。”

他瞥見了身後的光,不知何時,太陽已出現在他身後,安靜的照射着,如記憶中身後那些人的笑一般,帶着神奇而適宜的溫度。無論過去如何,無論他是否在過去做了什麼天地難容之事,今後卻一定是保重自己的,爲了至親至愛。

“大哥,怎生耽擱這麼久,大嫂都要着急了!”耳後忽的傳來齊燕行爽朗的聲音,尚未來得及轉身,便見他已落在身側,仍舊笑意盎然。殷沐擰眉,不安的看看身後,低聲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要你在那裡照應。”

齊燕行附耳道:“還不是因爲大哥,離開這麼久,想嚇壞大嫂還是怎麼!”他偷偷一笑,“若我再不來打探,怕是三個小鬼忍不住衝過來救人了!”見殷沐仍是擰眉,又附上一句,“那邊有鶯子還有那些個小鬼頭,出不了事,倒是這邊,該速戰速決了。”

齊燕行笑着超一人走去,停下是忽的一把撈住馬轡,衝鞍子上面色慘白的人笑道:“周老八,我沒記錯吧?”這人惴惴點頭後,他板起臉,“怎麼,不安於室了,我可記得當年告訴你要乖乖做個好人,否則我可是要你在洞庭湖裡泡上個三天三夜來着!”

此人慌亂的四下打量,發現沒有一人肯施以援手便賠笑道:“哪裡話哪裡話,齊大俠的教誨小人可是銘記於心。”他不安的瞥了瞥對面的殷家人,一臉爲難的看着齊燕行,生怕惹火這個當年一不高興滅了水寨的小祖宗。在水裡泡上三天三夜,就算不被浪潮溺死,也要餓死或在這深秋天凍死。

齊燕行滿意的向後退了兩步,眯眼笑道:“既然如此,還不快走?”

這話一出,策馬離開的絕不止綽號周老八的一人,圍着二人的衆人,頃刻不過剩了幾個。衆人走遠後,齊燕行放開掩住的口鼻,又裝模作樣整了整衣衫,揮去面前飛揚的枯葉草莖,回身朗道:“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大嫂教那三個小子時我偷聽到的,沒想到還真是管用!”

走的人多半是齊燕行的仇家,一方面他們本就有錯在先,其次便是因此行爲殷家人威逼而來,畢竟天下大多人並不喜好廝殺,誤入歧途也不過爲了生存。當然,這些內幕殷沐與齊燕行不會知道,他們更不會知道這些人根本回不去繼續生活——殷家人早在後面等待處理這些他們以爲的懦夫。

留下的幾人均是殷沐所眼熟的,自然也就與齊燕行的仇家無關。看着正前方滿目怒火的少年,殷沐不禁懊悔的垂下雙眼。整個過程中,這少年均是面不改色的視線緊鎖於他。一方面,他佩服少年的堅韌,爲着紮根心中的目標廝殺,另一方面,他卻希望少年離開,畢竟只有這樣才能展開他年輕的生命。仇恨永遠不該少年揹負,少年也永遠不該揹負仇恨。

驟然失去援助的殷家人,顯得有些措手不及,尤其前來的殷家人並不多,與剩下人的七人相加也不過十一人。片刻後,殷沽扭轉馬轡揚鞭離去,其餘人也不動聲色的跟上,除了那疤面少年,因不甘心的惡瞪落於最後。

齊燕行眯眼笑看衆人,懶洋洋的訕笑道:“沒想到呀,這樣就結束了,小弟該早來纔是,解救大哥於水火之中!”他忽的眼前一亮。瞧着殷沐身後,“看誰來了!”

抱着殷無塵的韋君寧落在最後,殷沐卻是一眼便看到她,與她身邊的幼子,心頭巨石陡然落地,引得身體一顫。這四個人,他殷沐是一輩子放不下了,遂緊走幾步。

沈鶯語爲人向來爽快,連腳步也是快了其他人幾步,匆匆走到齊燕行身前給了他肩上一拳。“沒事吧?”她笑問,眉宇間也見擔憂。齊燕行揉揉肩膀,鬆動一下被打的痠痛的骨頭,朗笑道:“自然沒事,也不想我齊燕行是誰!”豈料他又忽的皺眉。“怎麼了,你受傷了?”沈鶯語驚呼,齊燕行見狀忙道:“被你打的!”話音剛落,便又是一陣捶打,他卻只能心底暗歎這玩笑開不得。

“死性不改,活該!”齊無爭冷言插嘴,這也怨不得他,類似的狀況在眼前上演一遍又一遍,偏偏他家爹不長記性,每次都要觸到孃親這點死穴。

“孃親,打夠了沒?”良久後齊無爭再度開口,已不是方纔無所事事模樣,而是極度不耐煩,目睹着殷伯父一家和睦離開,他不禁再度怨恨自己家爲何不能相安無事。“再這樣下去,我看我爹可真得受傷了!”他說完便離去,反正這話說完也就沒他事了,反正他不想看孃親驀然驚醒後花容失色的樣子。

他齊無爭,真是受夠了這種情況,倒不如與殷家兩兄弟一起練功,或陪着無塵妹妹抓奇奇怪怪的蟲子來的有趣!

“喂,我說齊燕行,你究竟有沒有事!”

在殷家玩了半天回家的齊無爭,未進門便聽到這話,不禁心生惡寒又退開幾步。正想着去別處晃盪一會兒,偏偏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又不好意思去跟殷家兄弟搶食,便也只得走進飢餓嘴巴般大張的木門。

飯菜早已擺上桌,他也是在殷家見到炊煙後尋思着晚飯開始才折回,沒想到想避開的還沒有結束,真該應了伯母的邀請跟他們吃。進門後的情形令齊無爭大爲咋舌,原來他的孃親竟吃飯時仍不忘咄咄逼問,而他爹的背影看去還真是可憐無奈極了。

見齊無爭趕來,沈鶯語一愣,忙爲他空空如也的碗添飯,齊燕行則是大鬆了一口氣。看着眼前豐盛的飯菜,齊無爭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還好他回來吃飯,否則可是要錯過他爹的手藝了。面對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晚飯,他的孃親竟只顧着逼問,還真是暴殄天物。

伯母說過,暴殄天物聖所哀,齊無爭愉悅的想,趁兩人說話之際揮動筷子將喜歡的東西一併丟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