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涿殷沽,你們究竟想怎樣?”
韋君寧失聲吼道,懷抱着殷無塵踉踉蹌蹌的走向殷沐。此刻,她已全無閨秀所應有的儀禮,裙上沾滿髒污,臉上也掛滿淚痕。
“都到了這種境地,你們究竟還想怎樣?”
韋君寧聲淚俱下的譴責,令距她最近的殷沐嘴角不自在的抽動。是呀,他究竟想怎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了。造成這種境地,的確不是他所料想的,偏偏又是他默認的——殷沐喝的酒便是毒酒,酒杯外壁大概也被塗了藥,至於駿馬則是因鞍上的毒暴斃。
殷涿無謂的冷笑,他殺沈鶯語,其實沒有任何想法,只是殺。
殷家人殺人,總有萬全之策。
即便沒有後來在殷沐背上那一劍,他也是活不成了。殷家人的毒藥向來是天下最陰毒的藥,也向來沒有解藥,更不會有人在短時間內配出解藥——若三者違背其一,死的絕不是中毒之人,而是配藥之人。
洛陽的張家,便是這樣纔沒落,沒能盡到製毒者的本分,才被殷家暗自破壞,如今只落得一文不名的下場。若殷沐中毒後還不死,恐怕張家大概要在洛陽甚至江湖消失了。
韋君寧是背對着他的,她向來背對着他。殷沽胸口悶痛。
十多年前,若不是殷沐陡然自太行山回到殷家,與韋氏締結姻親的該是他殷沽,與韋君寧喜結秦晉的也該是他殷沽!
面對韋君寧的質問,殷沐一句應對的話也想不出,更說不出。與韋君寧相識二十年,他從未見過哭着的韋家四小姐,更沒見過不合禮儀的韋家四小姐。就算在第一次見面,她也不過十歲的女娃,言行舉止便見大家風範。
殷沐的血沾了她一身,被她放在一旁的小女孩,則怯生生的走向被牽制住的哥哥,撲在殷無心身前小聲啜泣着,大概以爲孃親不要她了。殷沽雙目剜痛,沾了血漬的韋君寧,失措的伏在殷沐身前,抖着雙手以衣袖爲他拭去臉上的污漬。
殷沽看不到她表情,只是那顫抖的纖弱的雙肩,此刻顯得更單薄。若在十五年前,他一定捨不得她難過。
韋家與殷家同時洛陽城沒落的家族,偏偏這兩個家族走的極近,長輩中,兩家便已經開始締結秦晉。殷沽是在校場上見到韋君寧的,她正走在不遠處的小徑上,一同走過的正是他的某位嬸嬸,也便是韋君寧的小姑姑。
當日的她,穿了淡青色的一羣,在深秋一派衰頹的枯色中異常顯眼。又或者,她這樣的人,在殷家異常顯眼。殷家的孩子從小便被教導與人不一樣,與他關係最好的妹子,便是被硬生生的奪走純真而成了殷家暗地的探子。殷家的孩子,向來沒有其他孩子的明亮,向來如殷家的石板地一樣冷清。
韋君寧走過時,殷沽剛好擊敗自己對手,當他正得意的瞧着被自己一擊摔在木板上的兄弟,不經意間瞥到那一抹倩影,柔和的月光般住在他眼底。
多年後,他幾乎忘記了當時的一切,包括那個與他對陣的兄弟,那位來自韋家的嬸嬸,當日的天氣,當時的殷家,偏偏永遠忘不掉她的影子。
淡淡的青色如不怎麼明亮的晴天,又如深秋月色下晦暗不明的夜空,偏偏他怎麼也忘不掉,仿若他當時的記憶便爲了她而存在。當一切褪去顏色,不便的只有那個連正面也未見到的影子。
當時的殷沽,不過十九歲,未及弱冠,更沒有見識真正的殷家。
無論對誰而言,殷沐或者是他,殷家都是一座牢籠,一座歷時已久外在光鮮內裡卻鏽跡斑斑的奢華牢籠。外面的人看得到它以金玉爲綴,卻參不出敗絮其間的齷齪。
若有一個適當的理由,有一個值得爲之被殷家追殺的人,相信這一代子孫中第一個背叛的絕不是殷沐。對於他這個堂弟,殷沽是認識最深的,不止因他十二歲那年差點害死規勸的自己,更重要的是殷家只有一個殷沐是他所認識的,同認識另一個自己。
殷沐的固執,殷沐的磨練,他不是沒有。殷家的可怕之處,並非來自它所立足的江湖,而是自家人。當他在六七歲時,見到父親聯合幾個叔伯殺了大伯之後,這個殷家、這個天下便已經令他絕望。
也是從那之後,他變了,變成另一個自己,默默練功,默默成爲父親口中的兒子,默默的擔心是否有一個哪個家人——甚至父親會突然跳起來殺了他。
從剛開始進入殷家自己的學堂,並不怎麼出現的長老們,便經常抽出一點時間現身告誡,說殷家絕不養無用之徒。他稍微懂事起,便總時不時的聽到父親暗中對某位叔伯的惡毒的措辭,或者又有哪位叔伯在執行任務時死去,連屍身都不能迴歸。
殷家人的殘酷,他見識的遠不止這些,相反,他更羨慕被送往太行山的殷沐。在殷沐被帶走之前,他便不小心在某個叔叔的門外聽到真相——殷沐並非是被送去習武的,而是被送去做受報復的。他早死的父親得罪殷家太多人,而偏偏他又太特別,擋住了太多同輩孩子身上的光芒。在殷家,人所爭奪的絕不止在眼下。
太行山上的生活或許是艱苦的,或許是食不果腹衣衫襤褸,卻比在殷家參與那些明爭暗鬥好上萬倍。殷沐花了七年時間成爲同輩中功夫最好的,而他則是用七年時間學會了怎樣在殷家生存。
回到殷家的殷沐,輕易取得了他醞釀了三年的收穫,也終於成了殷家人中他最恨的人。父親說的話果真沒錯,殷沐果真成了他在殷家最大的勁敵。至此,殷沽與他在殷家最後一個可能成爲朋友的人,成了仇人。
十五歲那年,殷沐在他背後劃了一刀,害他險些丟了半條命,二十二歲那年,則是在他心上劃了一刀,雖沒有危及性命,卻在十多年後仍在他最虛弱的時候痛得徹骨。
如今,就連他死了,帶給人家的是狂喜,給他的仍是痛。
殷沐並非是他殺的,他不會讓自己在殷家的最後一個敵人也喪命。但,殷沐的死他卻難辭其咎,若不是他的默許,殷涿絕不敢下毒,更不敢用張家送來的藥。張家送來的藥沒有解藥,也絕不能有解藥,否則便又是數十條性命的代價。
對待自己、自家人尚且心狠手辣的人,如何對待他人心存仁心。
或許正因爲死在自家的毒藥上,殷沐並未若其他中毒者一般,除卻嘴角爲數不多的紫黑色的凝血,整個人均安靜的宛若熟睡,單看他不改的臉色,絕不會有人想到他是永遠睡去。
這點或許是殷家人身上僅存的仁慈,雖不能讓人好好活着,卻也讓他們體面的死去。除去親自用過此毒的殷家人,大概沒人能即刻想到人已失去性命,連在殷家生活了三年的韋君寧也不能。
她仍不斷的喚着殷沐,聲音由最初的低喃轉爲此刻略微沉重的低斥,深藏其中的深切期盼卻絲毫未改——縱然半個時辰過去,她仍不信殷沐已死的事實。或者,再過一段時間,等他的身體徹底冷了,她便會相信。
韋君寧忽的站起,搖搖欲墜的走向一旁的齊家夫婦。眼淚大概已流盡,除了眼底仍帶着揮之不去的淚痕,她看起來只是臥病多時的人一般孱弱。齊家夫婦已氣絕多時,齊夫人沈鶯語坐在地上攬着齊燕行,一把短刀由她胸口貫入心臟,嘴角僵着此生的最後一抹笑。他們的孩子,則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不見嘶聲也不見低啜,淚水在他雙膝前漫成一灘。
她走過去一把摟住齊無爭,無聲痛哭着仰望蒼天。良久後,齊無爭的僵直才稍微緩下,攤在韋君寧懷中。殷家的三個孩子,也在此刻走來,慘白的臉被淚痕盤踞,年近三歲的殷無塵,也是靠着小哥哥的頸側睇着,雖不能理解仍面帶惶恐。
湊成一團的五個人,緊緊的環住彼此,彷彿生命只剩了這麼一刻。無聲的凝滯蔓延,本以爲被殷家人訓練成鐵石心腸的殷沽,也忍不住別開眼,卻又在同時,看到他身後那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
殷沐死了,阻擋他們的最大的巨石被粉碎,他們的確該高興。殷沽冷笑,他其實也該笑纔對,從太行山回到殷家的殷沐,雖是他這一代子孫所有人的絆腳石,卻也是他在殷家唯一的阻礙。殷沐之死,獲益最大的其實是他,他怎能不笑!
可看着韋君寧,他連苦笑也做不出!
又不知過了多久,韋君寧站起,也拉起齊無爭,展開雙臂將四個孩子擋在身後,雙脣顫抖。“殷沽,你說,我要怎麼做你纔會放過他們?”韋君寧慘白的脣色因這話染上怵目驚心的殷紅,血腥即刻蔓延在口中。
殷沽不答,他不知怎樣回答,更不知如何開口。長老們的意思,他不會罔顧,對於這幾個孩子的後路,長老們其實已給出交代——“殷沐可以死,但殷無情與殷無心絕不可以出任何事!”
殷沐可以死,抑或長老們算準了他必死——最瞭解殷家人的,莫過於這羣掌握生殺大權的老不死。
但,對於這種或許連死也不如的活,他又怎麼狠心說得出口!他可以放過他們,不需任何條件,尤其不需韋君寧付出任何代價,偏偏他當真無法開口!衆目睽睽之下,他絕不可對任何人哪怕一絲心軟,否則都可能將其害死。
嘴長在他身上,此刻殷沽卻希望自己是個啞巴,只有這樣,才能在被逼問時理所當然的逃避。
“我明白了……”韋君寧悵然低喃,神色惘然。她淡淡的看着殷沽,一雙眼睛黯然失色,整個人也似乎失了幾分神智,連身後的殷無情扯動她衣袖也未察覺。
殷沽驚住,連他也不明白的,韋君寧竟說她明白,竟敢說她明白。他苦笑,或許,韋君寧真的明白,她一向聰穎。對於韋君寧的話,殷沽聽得一清二楚,無論再怎麼不情願,從認識第一刻開始,他總能抓住她的一舉一動。
殷沽冷笑,道:“明白就好。”
韋君寧不是當年的韋君寧,殷沽自然也不再是當年的殷沽。時間在這一點對他們或許是相同殘酷的,都失去了最初的和顏悅色。殷沽並不願如此對她,偏偏這種表現如同紮根於他的骨血,令他想去修正都難。
韋君寧慘笑着走開,四個孩子似乎也被嚇住,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生怕做出什麼不好之事。連方纔不知失魂何處的齊無爭,也是滿臉擔憂的凝着。
殷沽忽的對上韋君寧正面,心頭不禁更抽緊幾分。這些年,歲月似乎對她特別眷顧,沒有留下曾經爬過的痕跡,反而更給她添了幾分底蘊。一如當年的清麗面龐,一如當年的淡色衣裝,一如當年的坦然從容。若不是忘不掉自己改變已多的事實,殷沽大概也要以爲這些年不過是他的一場幻想。
韋君寧走到殷沽面前,修長的雙眉自在的舒展,臉上也不見半分難堪。她淡笑着走近,一度令殷沽回到記憶中的歲月——他策馬到韋府看大病的韋君寧,病體初愈的她笑着到門前接應。
殷沽雙眼抽痛,那段記憶甚至算不上美好,可與此刻相比,卻幾乎是完美。若時光能倒回,他寧願從不曾遇上這個人,順帶着驅逐心中一切與之相關的美好,徹徹底底的做個殷家冷血殺手。
他並非沒有弱點,殷沽忽的想。縱然可以不在乎殷家,不在乎殷家人的死活,他卻仍是有弱點,記憶中萬般真誠恣意的歲月,大概是他這輩子解不開的枷鎖。有那段歲月關係最大的,莫過於眼前的她——韋君寧,他的七弟妹。
“這幾個孩子就拜託五哥了。”韋君寧忽的淡道,微俯首,異常謙恭。
殷沽愣住,他從未承認過這個稱呼,否則也不會在她嫁入殷家後,除了第二天奉茶時見過一面,殷沽便再未見過她。在殷家,避開一個人並不容易,但避開她卻容易極了,不知是因她算不上真正的殷家人還是根本忘了他。他心中忽的又不甘起來,對於那段往事,他總是避之若洪水猛獸,偏偏又會在深夜輾轉反側時一遍又一遍的回味。那是一段放不開的往事,否則以他的性子早忘得一乾二淨。
韋君寧的稱呼,令他整個人僵住,暗沉的雙眸如同住進子夜的陰森。他乾脆瞥開視線,這纔是殷沽該有的處事原則——目空一切,方能心安理得。
殷沽沒有答話,他本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何況,這幾個孩子的出路,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的、爲了在殷家更好的活着,他絕不可能正面與那羣老不死的長老衝突。
與他道盡這句囑託,韋君寧並沒有等他回答,而是在行禮後便泰然朝他身後的殷家人致意,在那些人又驚又恨的神色中——驚的是她的泰然,恨的也是。在他們眼中,或者心中,韋君寧絕不該這樣,天下也沒有什麼男人女人能這般。他們看來,天下人都該敬重殷家。
韋君寧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陣仗,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針對自己而言的這種陣仗。當年還在殷家時,她曾偷偷前去教場爲出征的殷沐送行,見到的便是這種,或冷酷或嘲諷,總歸每個人臉上都被洋洋灑灑的寫滿高傲。
說不害怕是假的,她雖比一般人多讀了幾年聖賢之書,卻也仍不是聖賢,更枉論看穿人世生死。轉身背對這些曾經的家人,韋君寧忍不住顫抖,整個人連同整顆心,用一句話形容便數《詩經》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她終於走過心中認定的漫長距離,韋君寧不小心的癱坐在地上。她心一慌,良久沒聽到嘲諷聲音後,便也落下懸吊半空的巨石。那些人沒有反應,大概是以爲她正舉動正是故意。也罷,韋君寧苦笑,反正已達到目的,她又何須在意是有心還是無意。
殷沐仍躺在她面前,動也不動的,被她強行闔上的雙眼與微張的嘴角,似乎仍帶着不甘的痕跡。他死了,就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也該不甘心。韋君寧忍不住落淚,晶瑩的淚珠摔碎在地上,一下子便被飢餓的土地吸收——他本說等春天到了在這裡開闢一塊菜地來着,沒想到先行拿來灌溉的是他的血和她的淚。
韋君寧伸手在殷沐腰側摸索着,片刻後便拎出一隻做工精細的匕首。手掌長的匕首做工極精緻,鎏金柄烏金鞘,柄與鞘上還各鑲了幾顆血色寶珠。沒想到這曾救過他們夫妻,目前權當紀念的匕首,仍是不祥的,她當初果真不該因它的精緻而勸說殷沐留下。或許與殷家相關的東西都是不祥的,或許她當時將它一併丟下懸崖,今日之事便不會發生。或許,不祥的不止是它,還有她,否則又怎會出世便害死母親,如今又害了他!
“望五哥不負君寧所託。”
她悵然的將短匕刺入心臟,若沒有她這個孃親、這個伯母,這四個孩子便也能活着了吧,而她也能在下世之前向他們致歉?劇痛過後,韋君寧只覺天地一切都棄她而去,如走馬觀花退去的一幕幕,唯獨呼吸聲雷鳴般聒噪。韋君寧心底苦笑,她該珍惜這一切纔是,無論如何都該,否則便永遠錯過了。
天氣似乎更陰霾了,從昨日起,山谷便已蒙上一層昏暗不明的霧色,對人的心情甚至一舉一動都作出極大的支配。殷沽心情也陡然沉下,直到韋君寧倒在殷沐胸前,腹部的血跡怵目驚心,他仍是未能回神。
三個男孩擡腳迅速跑去,小女孩也踉蹌的跟着,直到四人盡數跪倒。一時間,除了低微的抽噎聲,偌大的空間只有呼嘯的風聲,僅能撩發的微風。
“給你們三天時間休整,介時即刻趕往洛陽,不要試圖離開。”良久後殷沽冷道,策馬疾馳而去,其餘人也跟上。
一片廢墟的院落,黑色的灰燼被雨水打得一團糟,尤其前方跪着的兩個脊背僵直目光凝滯的男孩。被打溼的烏髮仍滴着水,慘白的面上與粗布短褐上均是凌亂的血污。
與之不遠處的齊家,也是化作灰燼,連齊無爭都不知去向。只顧着祭拜的殷家兄弟並未注意齊無爭,自然不知齊無爭到了何處,直到他們寧願親手毀掉家也不願它被人褻瀆而找齊無爭商議時,才發現他已不見了蹤影。
連看待他們都帶着仇視的殷家人,或許,從不打算放過外姓的他。
仇,又添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