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祥德卻是擔心有人亂來,因爲此路兵馬多半都是遼東鎮拼湊,而遼東又是李成樑經營數十年的地盤,將領有很多都得過李家恩惠。
如今李成樑雖死,但餘恩猶在,故難保那些得了李家恩惠的將領不會替李如柏“申冤”報仇,尤其是李如柏從鐵嶺帶來的親信將領們。
楊寰卻是篤定哪怕是李家的家生子,也斷然不敢發難,要馬祥德且把心放寬,主持此間大事便是。
馬祥德問何故。
楊寰道:“我有陛下密旨,否則豈敢真的殺人。”
馬祥德聽後大喜,他還真不知這楊寰竟然持有天子密旨,如此底氣大足,不再忐忑,命人將李如梧屍體擡出。
果如楊寰所料,那兩個李如梧的親兵並沒有串連同伴反攻軍帳爲家主復仇,只老實按監軍吩咐傳令各部。
不多時,歸屬李如柏帳下指揮的遼陽副總兵楊一科、鐵嶺參將杜福總,管清河事都司張應昌、遊擊尤世功,中軍督陣官萬人英、中軍招降官李尚仁、千總麻進忠等大小將領四十餘人俱來中軍聽命。
諸將入帳之時便見外面伺立並非主將親兵,而是俱着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絛的的東廠番子,領隊十數人皆飛魚服、執繡春刀。
當時諸將便覺詫異困惑,待入帳之後更是驚訝,因不見主將遼東總兵李如柏,只監軍寧前道馬祥德在。
除此又有錦衣衛百戶一人,有識得的知道此人是監軍從瀋陽帶來的隨從,但卻不知這人是廠衛中人。
“爲何只監軍在此,總兵大人何在?”中軍招降官李尚仁最先問道。
“正要告知爾等,”
馬祥德說完朝邊上楊寰拱了拱手,“請內差於諸將說明。”
楊寰聞言便行上前於衆人道:“上諭!”
衆人一愣,旋即跪拜。
楊寰環顧之後,竟真是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宣讀,曰:“始成樑,如鬆爲將,厚蓄健兒,所向克捷,朕心甚慰。今建州有事,朕念成樑、如鬆舊績,特以起復如柏自廢籍中,着其出任遼東總兵一事。朕於其厚望,盼其不負父兄威名,然廠衛密奏,如柏放情聲色,無復少年英銳,中情怯弱,惟左次避敵,領軍遲遲不進,貽誤戰機。更與建州私通,坐視大軍敗亡,着即軍前處死。”
宣完之後,楊寰便將密旨遞於馬祥德。
馬祥德掃了一眼,確是宮中尚寶監專用的聖旨,只是印押似乎有些不對。但也未多想,當今皇帝有多方印,許是其中一方。殊不知這道聖旨確是宮中所用紙張製成,但卻是尚寶監以三千兩一張私資售賣出來,其中用印更是仿製。
但這等膽大包天的事情,饒是馬祥德再怎麼想,也斷然想不出這世上竟有人敢爲之!
“諸位可聽明白了?”
衆人擡頭你看我,我看你,均還未從主將竟然已被誅殺這一事實中回過神來。
半響,遼陽副總兵楊一科方道:“我等已清楚。”
其餘將領見楊一科表態,也紛紛表示已經明白髮生什麼事。
衆人對旨意內容都不曾懷疑,一來有廠衛內差在此,二來監軍又驗過旨意,三來李如柏自領軍出征以來確是有諸多疑點,所以衆人只當真是廠衛密奏上去,陛下這纔派人誅殺李如柏。
要說一衆將領心中沒有不滿,那是假的,畢竟在場衆人有一半曾受過李家恩惠,但是僅憑這恩惠就要他們冒着造反的罪名去替李如柏爭個什麼,也是不能的。
畢竟,寧遠伯已經去世,李家再也不是昔年的遼東巨鱷了。更重要的李如柏已經死了,他們難道還能讓死人復活不成。
“你們幾位呢?”
馬祥德朝李如柏的幾員親信看去,那幾人臉色有些難看,許是心中仍就存疑,但眼看其他人都不質疑,又有廠衛的人在此,哪敢多說什麼,均是諾諾稱清楚。
馬祥德復問:“既然清楚,在朝廷新的主將任命旨意到來之前,本官以監軍之職代行主將職權,爾等可有質疑?”
“謹奉監軍令!”
衆將齊聲道,朝廷軍制,主將不在,監軍是有權力指揮兵馬的。
“如此便好,”
馬祥德暗鬆一口氣,目光看向人羣中一人,道:“遊擊尤世功可在!”
“末將在!”
尤世功應聲上前。
此人並非遼東軍鎮出身,乃是陝西榆林衛人,萬曆二十八年中舉武鄉試,後遷升瀋陽遊擊。
建州造反奪取撫順之後,尤世功隨瀋陽總兵張承蔭前去救援,結果半道遇金軍伏兵,又恰遇大風導致全軍覆沒。
張承蔭戰死,尤世功卻是僥倖逃回。本是應受軍法處置,但楊鎬念其勇武,特補其爲武精營遊擊,着歸李如柏麾下指揮。
李如柏因尤世功並非親信,就讓其武精營爲大軍前鋒。就在今日,尤世功部忽遇建奴探馬哨兵二十餘人,竟然未經一戰就叫建奴嚇的不戰自退。建奴探馬見之,立時登山鳴螺,作大軍追擊狀。
後方明軍只知前方武精營敗退,以爲真有建奴大軍,也是大驚,最終導致奔走相蹴死者千餘人。
這便是剛剛那遼東巡撫使者所目睹的場面。
尤世功也有自知之明,知監軍點他名定是要治他罪,因而心下惶恐。真如他所猜測,代行主將之權的監軍果是狠狠怒斥他一番。
“......經略大人念你武勇,破格委你武精營遊擊一職,望你好生戴罪立功,殺奴報國。可你部兩千兵馬竟被區區二十餘建奴嚇退,致全軍爲之驚擾,死傷無數,你可知罪!”馬祥德橫眉怒指,自有一番威嚴。
“末將知罪!”
尤世功倒也不推卸責任,撲通跪倒,“末將願以死抵罪!”
“以死抵罪,你抵得了嗎!本官倒想知道你有何面目去對那些亡泉下的官兵!”馬祥德聲色俱厲。
“末將死罪,末將死罪!”
尤世功面紅耳赤,在知道建奴不過只有二十多人後,他尤世功當時就想抹了自己脖子,因爲,實在是太丟人了!
諸將看在眼裡,都以爲監軍大人這是要殺人立威。
有些將領卻是恨這尤世功無能,害得他們也跟着倒黴,但也有些將領想爲尤世功說情,畢竟建奴探馬突然伏出也是叫人意外的很。可想到主將李如柏剛剛被殺,那說情的話就不太好開口了。
尤世功也以爲自己難逃一死,不想監軍大人突然話鋒一轉,恨其不爭道:“死死死!一個以死抵罪就能消了你的罪過嗎!大丈夫行事當頂天立地,於何處跌倒就於何處站起,敵人砍我一刀,我便回他十刀。敵人殺我一人,我便屠他百人,如此纔是大丈夫行爲。遇事臨頭,不思反擊,不思復仇,就想一死了之,聽着倒是個忠臣,可於國家有何意義!”
復又怒指,“你道本監軍是要拿你這人頭給他們看嗎!非也,本監軍乃是要你自強,便是死也當死於與建奴衝鋒的戰場之上!”
“大人?”
尤世功於話音中聽出另一層意思,忍不住擡起頭。
馬祥德微“哼”一聲,一甩袖子,道:“本官不是饒你,你仍是死罪,但本官不殺你,仍予你機會,你繼續做武精營遊擊,爾營也仍爲大軍前鋒,本官只問你,可有下次了?”
“再有下次,末將便是豬狗不如,這腦袋不要也罷!”尤世功咬牙道。
衆人見狀,都知尤世功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楊寰在邊上則是奇怪,暗自嘀咕:許顯純不是說這馬祥德是個膿包嗎,怎的現在看來倒是有些本事的?說的話一套套的...咦,怎麼這麼耳熟?
這時,遼陽副總兵楊一科躬身道:“末將等不敢違陛下旨意,亦不敢違監軍軍令,只是如今卻不知我軍當如何行事?”
這個問題也是諸將所關心的,李如柏這一死,雖說由監軍代行主將之權,但大軍下一步如何行動,可是關係這場戰事和衆人身家性命的大事。
“經略大人予我部攻打黑圖阿拉,李如柏雖死,但我部將士猶在!...不過我已與楊百戶商量過,大軍仍繼續前進,但我們不去黑圖阿拉,而去阿布達裡崗與劉將軍合兵,如此勝算更大。”
馬祥德說完整了整自己的帽子,“諸位,馬某人雖是一介文官,但這胸腔之中流的也是熱血,斷不會貪生怕死,我當與各位同進退,還望諸位不負馬某這區區書生!”
........
尚間崖。
看着那些被殺的建奴,再看那些堆積如山的馬林部軍械物資,金臺吉忍不住對身邊的布揚古感慨道:“這怕是東哥在冥冥中護佑我葉赫部啊,否則怎的讓葉赫如此輕鬆便取得了這尚間崖。”
“是魏公公料事如神啊,他說我們只要東進必有收穫,事實果然如此。”
布揚古也是唏噓萬分,剛開始他和金臺吉領軍來攻打尚間崖時還真擔心會撞上老奴的主力,不想果如魏公公給他的錦囊所言,老奴根本沒有在尚間崖留下多少人馬,只要他葉赫部大膽東進,建奴從馬林部繳獲的物資便歸他葉赫部所有了。
“這一下,我便更有把握了!”
金臺吉和一衆葉赫部的將領們也是樂開了花,葉赫部這十多年被奴爾哈赤打壓的窮困潦倒,軍中最缺的就是盔甲和兵器。
如今有了這麼多的裝備補充,他們葉赫部的實力便立時就是翻了一倍。再有那四千多馬林部的殘兵助陣,不敢說和他建州八旗抗衡,但打他個一兩旗應該不成問題。
布揚古笑道:“好了,讓兒郎們動作快些,太陽下山之前咱們就越過尚間崖和周監軍他們會合。”
金臺吉大笑點頭,傳令各部動作快些。
與此同時,二十多裡外的吉林崖密林中,三百多明軍將士緊隨在許顯純之後,悄無聲息的往崖上摸去。
......
阿布達裡岡東南,渾江畔,一個人影正沿着江畔的山樑緩緩而上。
來到山樑上的人影,孤獨的佇立在山巔,凝望着即將噴薄而出的朝陽和腳下山河。
突然,山側的渾江傳出悶雷般的震響,千里冰封的渾江開始發出不安的燥動。轟然巨響中,江面的堅冰逐漸炸裂,滔滔江水推攘着破碎的浮冰轟鳴而去,勢不可擋。
關外的江河解凍了!
命運,抉擇!
山巔之上那個孤獨的身影反覆述說着這兩個詞語,許久之後,他仰天長笑,留下了千古名言:“欲與天公試比高!”
他,就是偉大的皇帝親軍締造者魏公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