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布達裡崗一路退到落兔嶺,我們牛錄的人差不多少了一半,我姐夫索多瑪和小舅子胡什塔都戰死了,我那年僅14歲的侄兒奇奇木也死了,他倒不是被明軍殺死,而是在和我一塊西逃時失足落下山溝摔死的。
後來,我們又遭到了另外一路明軍的伏擊,雖然我們在二貝勒的指揮下打破了明軍的伏擊圈,但戰後我們這個牛錄僅剩下35人。在黑圖阿拉跟隨汗王出征誓師時,我們牛錄是滿員的,有足足300人。
這仗打的太慘了,實在是太慘了。
我們原以爲突破明軍的伏擊圈後就能回到都城,可誰也沒有想到回去的路竟然早就斷了。
爲了回去,二貝勒再次指揮我們攻打明軍的防線,這一次我們35人被編在了鑲藍旗,我這個牛錄額真也變成了壯大。
兩天的進攻,我所在的鑲藍旗牛錄被打沒了,我不知道我和餘下的人被分配了幾次,最後,我成了鑲白旗第三甲喇第十一牛錄的什得拔。
而十一牛錄,當時只有80多人。
仗是打不下去了,太多的人戰死了,就連我們八旗最精銳的汗王親兵白甲兵也折損大半,那堆積在明軍防線前的屍體是我這輩子怎麼也忘不了的噩夢。
我們被包圍了,被圍得死死的。
我以爲明軍會對我們發起最後的進攻,那樣我們這些人也算是解脫了。可明軍沒有這樣做,他們就是把我們圍着,不來打,也不派人來勸降,就好像他們在忙其它事情顧不上我們一樣。
廝殺的停止卻讓我們這些人更絕望。
沒有睡覺的地方倒還好說,可沒有吃的怎麼活?
一開始上面發話叫我們殺馬,但軍中剩下的戰馬並不多,十一牛錄只分到了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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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讓我們八十幾人吃,能吃多久?
但我們也管不了了,大傢伙合力把馬宰了分肉,因爲沒有鐵鍋,只能把馬肉掛起來烤。
沒有鹽巴,但烤熟的馬肉卻讓所有人都忘記了恐懼,大家狼吞虎嚥着。肚子裡有了食物的感覺,真的是比玩女人還要舒服。
這匹馬讓我們吃了三天,之後我們就又沒吃的了。十一牛錄的額真得壽去跟甲喇要馬來吃。但甲喇那邊卻說沒有馬,叫我們自己想辦法,或者是把馬骨頭煮了吃。
馬骨頭怎麼吃?
沒有辦法的得壽只能到正黃旗那裡借了口鐵鍋,從一條小溝子里弄來水熬煮。
別說,熬出來的馬骨湯還挺有味道的,粘滋滋的,可惜就是沒有鹽。
我從鍋裡搶了一根腿骨,用刀把腿骨剖開,貪婪的吸着裡面的骨髓。那滋味,真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美味了。
最後,馬骨頭也沒有了。
大家都瘋了,去剝樹皮,去挖老鼠,人看人的目光都是紅通通的。
爲了吃的,大家可以說是想盡了辦法。
有個叫布蘭泰的小傢伙在一棵樹上找到了一個島窩,可他剛剛從樹上下來,其餘的人就跟餓狗一樣撲了上去。
幾十個人都在搶布蘭泰手中的鳥蛋,我也在搶,爲了吃鳥蛋,大家誰也不認誰,哪怕是親戚也在搶。
搶的人把布蘭泰壓在身下,其餘的人又瘋擠上去,幾十個人就這麼疊在一起,嗷嗷亂叫着的樣子跟禽獸沒有什麼區別。
後來,有人聽到布蘭泰在叫蛋壓碎了,大傢伙才從他身上爬起來。幾顆鳥蛋果然碎了,殼子粘着蛋黃散了一地。
大家都呆呆看着,然後又不約而同的撲到地上,跟豬一樣捧起沾着泥土的蛋黃,伸出舌頭拼命舔,拼命舔。
我沒擠得進去,只能羨慕的看着他們在舔。
那天清晨,很冷,因爲下雨的緣故,已經生不了火了。
我和小布蘭泰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取暖,耳畔傳來的聲音是彼此肚子的“咕咕”聲。
“你說大貝勒會不會帶兵來救我們?”小布蘭泰呆呆的看着落兔嶺問我道。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這個地方離都城不到二十里地,如果大貝勒來救我們,他早應該帶兵來了。
“別去想了,能多活一刻就多活一刻吧。”
我真的不想說話,因爲我覺得多說一句都在流逝我不多的生命。我多麼希望能夠睡着,然後在睡夢中去見長生天啊。
可飢餓讓我根本無法睡着,胃子的蠕動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我閉起眼睛不去想自己什麼時候死,也不去想什麼大金,想什麼大汗,只在想都城的親人。
我沒有眼淚,因爲瘦得快皮包骨的我哪還有淚水。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小布蘭泰支撐站起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也不想管。都這個時候了,在哪裡不是死。
但,我還是睜開了眼,我在想或許小布蘭泰是去找東西吃。不管他找到什麼,哪怕就是一條泥裡的蚯蚓,當時的我也一定會去搶過來塞進喉嚨。
但視線中的小布蘭泰沒有去挖掘什麼,而是用一根發潮的木頭支撐着向前走去,直到走到小溝邊。
我知道那個地方,每天太陽出來的時候都會有個紅毛鬼和尚在那做法事,據說是爲了超度我們的。
我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應該感謝,因爲,我們還沒死呢!
我鬼神使差的也支撐着站了起來,顫顫悠悠的跟在小布蘭泰後面。不止是我,還有很多人也都走了過來。
大家一起靜靜的看着小溝對面,誰也沒有說話。
不遠處的明軍沒有管我們,後面旗裡軍官們也沒有管我們。
那個洋和尚準時出現了,對於我們這些人的出現,他似乎不感到意外,也沒有感到不安,只是一邊慈祥的看着我們,一邊將那個高高的十字架插在了溝邊。
然後站在那個十字架前面開始超度的法事。
我們聽不懂洋和尚唸的什麼經文,但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很安定,彷彿我們在和長生天對話一般。
洋和尚的法事很快做完了,我們知道他要走了,每個人的心裡都很失落。就在這時,小布蘭泰突然朝前邁了幾步,然後一步又一步的跨過小溝走到了洋和尚面前。
洋和尚依舊沒有害怕什麼,只是很平靜的看着小布蘭泰。
小布蘭泰跪在了洋和尚面前,舔着自己乾裂的嘴脣,喃喃道:“大師,能給我一點吃的嗎?”
洋和尚似乎能聽懂小布蘭泰說的話,他慈祥的摸着小布蘭泰的腦袋,微笑着問他:“那麼你願意獻身給上帝嗎?”
這是女真語,我們很驚訝。
“願意!”
小布蘭泰堅定的點了點頭。
“拿着這個,到那邊去吧,我的孩子。”
洋和尚從懷中摸出半塊餅塞到了小布蘭泰手中,然後朝身後的明軍防線指了一指,道:“孩子,不用害怕,過去吧。”
小布蘭泰站了起來,他一邊咬着半塊餅一邊朝明軍防線走去。
我們都驚呆了,不是驚呆於小布蘭泰投敵,而是驚呆於他手裡的半塊餅。
不知誰又走了出來,然後大家一個又一個的向前跪在了洋和尚面前,最後,我也跪了。
然後,我們真的得到了洋和尚的指點和同情,而明軍也真的沒有殺我們。
他們將我們帶到了遠離戰場的一個地方,然後給了我們每人半塊餅和一碗鹽水。等我們吃完喝完後,他們又丟給我們鐵鍬,讓我們在他們指定的地方挖坑。
我很開心,因爲我終於有了葬身之地,不會成爲荒野中的一具白骨。
我也感激洋和尚,因爲他說話是算數的,他真的讓我們獻身給了上帝。
我挖的很用力,因爲,那是爲我自己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