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言心情激動的從柳條衚衕王安住宅出來時,當朝首輔葉向高在太監的引領下剛剛到達乾清宮的西暖閣。
乾清宮是皇帝正殿,雖然萬曆平日一直住在鄭貴妃的翊坤宮,並且從來不上朝,但是每年還是會接見重臣的,尤其是閣臣們。
每次接見閣臣的地點都是一成不變的,固定都在西暖閣,這裡還有個別名,叫養心殿。
此時,已離關門軍變過了三天,在這三天內,葉向高數次請見皇帝,卻都沒有音訊。
他的內閣公房每日被官員們圍着,都要他這首輔速拿章程。兵部尚書李化龍都急的險些硬拽他叩宮。
薊遼總督王象乾和遼東巡撫李炳關於軍變的奏疏早已送至京師,但朝廷到現在也沒能拿出個具體處置方案來。
如此,不但六部九卿不滿,科道更是譁議四起。和東林黨向來不和的三黨中人更是散播謠言,稱葉向高收受了高淮的賄賂,這才遲遲不辦。一些三黨中人更是跑到內閣叫罵,險些就差指着他福清相公的鼻子罵了。
這些,葉向高都忍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因爲在他看來,關門軍變固然要緊,可有一樁事比這件事更急迫。
解決了這樁大事,其它的事情,都是小節。
好在,除了煩心的事情外,倒還是有個好消息。那就是山海關的亂軍始終沒有舉起反旗,並且也開放了關禁,現在關內關外的汛道以及商道都已開放。
據說,這是因爲皇帝瞞着外朝派人去了山海關。
從宮裡傳來的消息稱,皇帝派的是鄭家人。
葉向高很是警惕,一直以來,鄭家人除了鬧一鬧妖書,想着國本易位外,從來沒有在朝政大事上插手。但現在,鄭家卻突然在關門軍變上插一槓子,安的是什麼心思?
葉向高不能不防,身爲首輔,他考慮的不僅僅是一黨之利益,更要考慮國家之利益。眼下國本已定,只要東宮安生,待皇帝駕崩,自會大局鼎定,根本不須節外生枝。
反之,只要東宮太平,任她鄭貴妃再如何得皇帝寵信,再如何會鬧,終得黯然收場。
但也不能不防,鄭家走不通正路,想些歪門邪道出來。
多年官宦生涯讓葉向高敏銳的將鄭家人去關門和招攬軍心聯繫到了一起,雖說這件事看起來根本不可能,但有些事情,越是不可能就越有可能。
有了軍隊的支持,誰做皇帝,很難保證的事。
有鑑於此,葉向高分別給薊遼總督王象乾和遼東巡撫李炳寫了信,叫人快馬送去。
這也是做預防之策,李成樑那裡,葉向高沒有派人送信,因爲他清楚,關門軍變和這位老帥脫不了干係。
現在,朝廷想要大事化小,他李成樑同樣想。
而在如何看待高淮這個問題上,葉向高自信,李成樑和他是同樣的看法。
所以,有這一點共識就行了。
………..
葉向高到時,萬曆不知因何事耽擱,尚未過來。
無奈,葉向高只好在閣中等待,他不是空手來的,其袖中放着一本奏疏,是他昨天夜裡便寫好的。
葉向高今年已經五十一歲,其是福建福清人,萬曆十一年進士。其母生他那年,正值倭寇亂閩,葉向高之母林氏逃難途中,於路旁破廁中生下葉向高,故其乳名叫“廁仔”。一個生於廁中的貧民子弟,卻成今日當朝首輔,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蹟。
但是,葉向高的仕途其實並不順,中了進士後,他被授予庶吉士之職,任翰林院編修。後來因爲皇帝大開礦監稅使,他上疏反對,被髮往南京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的官職都是閒職,葉高向在南京一呆就是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北京國子監祭酒周寅致仕,按照才學和資格非葉向高接任無疑,然而卻遭到浙黨首領,時任首輔的沈一貫排斥。
葉向高在仕途上一再失意,心灰意冷,多次要求致仕,得不到恩准。前年,首輔沈一貫、次輔沈鯉因爲“妖書案”相繼致仕,內閣唯朱賡一人。朱賡卻閉門不去辦公,沒有辦法,萬曆只好命外朝廷推增補閣臣,如此葉向高才和于慎行、李廷機一起入閣。
朱賡、于慎行先後去世,李廷機又杜門不理事,現在更是不告而辭,所以閣務僅靠葉向高一人主持,故而朝廷內外都稱他爲“獨相”。
因爲常年在南京任職的緣故,葉向高與東林黨人交往甚密,與顧憲成更是深交好友。同樣仕途的不得意和對未來的期望,使得葉向高成了東林黨的中堅,其入閣爲獨相後,便一躍而爲東林黨魁了。在黨內威望之重,已然不弱另一干將李三才。
上個月,經葉向高力爭,終於使得李三才得以入京爲戶部尚書,眼下李三才正在趕來京師的道中。
葉向高已經決定,待李三才上任後,便再發動黨內衆同僚之力,推動增補閣臣通過,從而能夠讓李三才入閣輔助自己。將來自己致仕後,朝政便全然由李三才接管,這樣,不管三黨那些奸小再如何陰謀詭計,總是翻不起天來。
葉向高身爲閣老,又是獨相,他在暖閣中自不會枯站,早有內侍太監搬來錦凳供他坐下,又奉來香茗。
葉向高一邊品着香茗,一邊靜靜等侯。
自他入閣以來,見皇帝的面屈指可數,不是他不願見,而是皇帝不見他。
三天前,得知關門軍變後,葉向高就連夜欲往宮中面君,可惜卻被擋住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天天都上疏要求面君,可皇帝一點動靜也沒有。
今日,皇帝終於肯見他了。
葉向高打起精神,準備借這次難得的面君機會,將手中棘手爲難的事一股腦處置了。
終於,行動不便的皇帝終於在內監的攙扶下步入了暖閣之中。
“叫相公久等了。”
萬曆見葉向高要起身行禮,忙示意免禮,坐上御椅後,他將幾封已經叫司禮監批過紅的奏疏命內監遞於葉向高。
葉向高粗略看了眼,都是最近通政司遞上去的有關各地災情的奏疏。
“陛下,逐日風霾,經年不雨,自京畿以至山之東西,河之南北,又至於西蜀,不少地方災情嚴重。據各地奏稱,已有數縣出現流離餓莩之狀,至耳不忍聞,目不忍見。臣懇請陛下赦免受災之地數年錢糧,以令災民能夠重建家園。”
“朕準了,具體事務閣老擬個章程,不必交朕,直接發下去叫地方處置便是。”對於救災之事,萬曆從不含糊,否則也不會單獨將這幾封災情奏疏給批覆了。
見皇帝肯納自己意見,葉向高一喜,忙又道:“陛下,從來天下禍亂,皆由於人情之鬱結。今日鬱結異常,必有異常之變。科道官號稱言路,非但朝廷耳目,亦系咽喉。咽喉一塞,則飲食皆無。今言官舉劾條陳,一概不報。臣以爲長此下去,言道必塞,實非國家之福。”
葉向高是想趁機勸請皇帝開言路,鼓勵科道上疏,做到疏疏回覆,而不是如從前般不聞不問。
結果,萬曆聽後卻沉默了下來。
葉向高心中一嘆,知道皇帝對科道的成見太重,一時難以改觀。便不再多言,將着急要辦另一樁大事稟道:“陛下,以往親王入藩,最多賜田不過四千頃,今福王一賜就是十倍,然即便如此,陛下都不使福王歸國,臣恐陛下因而失信於天下。”
萬曆一愣,沒想到葉向高話鋒一轉說到福王賜田的事上。他眉頭皺了皺,擺手道:“祖制就有四萬頃之例,朕不過效祖制而矣。”
豈料葉向高卻道:“陛下,臣查過,祖制無此事。”
“…….”
萬曆頓時很是尷尬,面色有些發紅。
“陛下,自古開國或承家,一定要循理安份,才能長久。鄭莊公愛大叔段,竇太后愛樑孝王,皆賜以大的封地封國,然此二人結局又如何呢?”
葉向高好言相勸,他始終認爲皇帝給福王賜的莊田太多。雖說他已極力督促戶部和地方辦好福王莊田事,但直至現今,也尚未過半。所以,他想着是不是能夠勸諫一下,減少福王的莊田數。
萬曆聽明白了葉向高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問道:“那相公以爲呢?”
葉向高忙道:“臣以爲陛下下旨減一萬頃,福王殿下再自辭一萬頃。”
萬曆聽後,很是不高興,不快道:“先生全力爲東宮,可否少許惠顧一下福王?”
葉向高正色道:“這正是老臣全力爲福王着想。過去人們稱萬歲千歲,或我輩能活百歲,那都是虛語。如今皇上將近五旬,對福王仍寵愛不衰,若福王趁此時入藩,饋贈倍厚,宮中寶物如堆山,任意取捨。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萬一時移勢敗,福王恐怕連應得的份額都難拿到,如此說來,老臣爲福王着想何所不至,還能說不盡力嗎?”
“朕已經下旨,福王知道,貴妃知道,天下人都知道,現在叫朕改旨,未免強人所難了。”萬曆不想減免給福王的莊田,因爲他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太有些對不住兒子了。
“如果這樣的話,”葉向高頓了一頓,斬釘截鐵道:“那就請陛下下旨讓福王歸國吧。”
“這…”萬曆豁然而起,很是震驚,“這怎麼行!”
“陛下,藩王之國,祖制如何能違?”葉向高一臉不容商量的樣子。他是首輔,朝廷大事需要他這首輔維持,皇帝的大事也要他這首輔點頭,他若不配合,說句難聽點的,皇帝也玩不轉。
萬曆有點急眼,內閣就葉向高一人,要是葉向高再和他鬧翻,這朝政誰個替他管。
“明年冬天是太后七十歲大壽,福王理應留下來賀壽,朕看,暫不叫福王歸藩,推到後年吧。”萬曆耍起了小心眼,硬的不行就軟的,哪怕他這皇帝沒面子,丟人,低聲下氣都行。
對皇帝的小算盤,葉向高卻心明如鏡,他不爲所動,堅稱道:“福王今科可以預先過慶壽禮,待明年春如期回藩國。”
“也不必這麼急吧?朕就這幾個兒子,實在是捨不得他們走啊。”萬曆很是不安,看着葉向高的眼神有些可憐。
“外廷早就傳說陛下打算借賀壽名義,留下福王。陛下真這麼做了,朝廷必不安寧,太后若聽說了,心中想來不樂;況且皇上之弟潞王,現居外藩,太后也很想念,潞王不能來,爲何福王必須在?”葉向高言辭很是犀利,令得萬曆以難言對。
“陛下只要能確定福王歸國日期,臣對朝臣們總有說法。但這樣的話,臣先前所請,陛下還是三思一下吧。”葉向高很是平靜的道。
“那就依相公的吧。”
萬曆覺得自己上了葉向高的套,但這套偏偏自己又要伸脖子進去。要不然,葉向高領着外朝硬逼自己趕福王歸國,那可就糟了。
葉向高微一點頭,一來能削掉福王一半莊田,二來能夠確定他回國日期,這兩樁事看着是兩樁,其實是一樁——趕福王就藩之國。
只要福王離開京師,東宮便再無事矣!
皇帝這麼爽快的答應自己的要求,葉向高很是滿意。
萬曆心中暗罵福清相公果然如傳聞中一般狡猾,但卻有苦說不出,畢竟,皇子封王必須就國是祖制,他硬頂着不辦着實理虧。而且一次給福王四萬頃莊田,也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相公還有事麼,若沒有,朕這有件事…”萬曆道。
葉向高卻道:“臣還有事。”
萬曆一怔,訕訕道:“那相公且說。”
“這是臣的奏疏,請陛下御覽!”
葉向高說完,從袖中取出那份奏疏遞給了內監,內監又恭敬呈上。萬曆接過一看,封名大大幾個字——《公請彈劾遼東礦監疏》
“陛下,高淮自爲遼東礦監稅使以來,便…”葉向高正要痛訴高淮罪狀,沒想到萬曆卻揮手打斷他,然後對他道:“朕已經決定了,將高淮叫回來。”
葉向高一呆,旋即大喜:“這麼說,遼東礦監陛下終是肯撤了?”
萬曆搖了搖頭:“相公誤會了,朕只是叫高淮回來,遼東礦監稅使,暫時不罷。”
“這…”葉向高猶豫了下,便要勸諫皇帝徹底罷了遼東礦監稅使。
萬曆卻盯着他,緩緩道:“相公,朕已經應了你幾樁大事,你就不能準朕一二?”
葉向高遲疑片刻,今日幾樁大事已成,高淮也準罷了,依皇帝一貫的性格實是難得,還是不要再逼迫的好。否則,皇帝翻臉收回先前允諾,才更麻煩。
畢竟,從前皇帝經常食言自肥。
葉向高不敢冒這個險,便不再吱聲。
萬曆輕輕點了點頭,道:“有個小事,勞相公叫下面辦下。朕要封個人爲中書舍人,叫他代朕在遼東看看。”
“何人?”葉向高問道。
“魏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