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嶺一帶地形極其險要,此處有山名摩天嶺,是河西蒙古入遼東都司的交通要隘。天順年間遼東都司於魏家嶺設關,設千戶所,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餘。
現任魏家嶺千戶所的守備是鐵嶺人陳大道,此人是遼東都指揮使李成樑的小老鄉。調任魏家嶺任守備前,陳大道是李成樑四子、延綏總兵李如樟手下的千總。
李如樟死後,陳大道託了關係,從延綏調回遼東,後來又不知怎麼走通了閒居鐵嶺老家的李如柏門路,謀到了魏家嶺的守備一職。
託李家重視的福,這一回,魏良臣是被陳大道出關迎接去的。
並且,剛剛安頓下來,魏良臣就收到了陳大道送來的一份厚禮——瀋陽德順錢莊開出的三百兩銀票,外加東珠一對,百年人蔘一根。
這讓魏良臣喜笑顏開,千里當官只爲財,他雖然視錢財如糞土,但那是有錢時。沒錢時,一文錢,都是好的。
因是頭一次收禮,良臣心裡難免忐忑不安,甚至於不知道如何應對送禮人,臉色也有些發紅。
最關鍵的是,良臣不知道這個守備爲什麼給自己送禮。要知道,他這一路基本上可是盡享受“白眼”待遇的。要不是錦州知府承認他這個副使舍人,給他開出了一路可以白吃白住的驛條,恐怕他都得想辦法賣匹馬來救急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良臣很有這方面的覺悟,他覺得要是陳大道提的要求不過份,他也就勉爲其難幫人家辦了。
可是,陳大道並沒有提什麼要求,這讓良臣很爲難,不知道這禮是收還是不收。
好在,那陳大道是這方面的熟手,把“禮物”硬塞給魏良臣後,便拱手告辭,一句話也不多說。
這讓良臣鬆了口氣,同時也適應許多,但卻越發糊塗,爲此,他請教了李永貞。
良臣沒有瞞李永貞,坦言那位陳守備給他送了錢。
李永貞聽後,笑了笑:“這位守備,怕是手腳不乾淨,怕舍人你查他任上錢糧開支,這才花錢消災。”
“看來我這協辦錢糧欠款事的差事,也不是全無好處。”
良臣笑了起來,他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最大的問題,也是最大的寶藏,那就是他雖然只是個雜流八品兩殿舍人,可他同時有個任務,就是協辦遼東錢糧欠款事。
這個差事,可大可小,是否有作爲,全看魏良臣怎麼做了。
當然,他頭上還有個正使楊鎬,歷朝歷代,前世今生,甭管做什麼官,只要是擔的副職,那就基本上沒有多少事。就跟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一樣。
但是,問題是楊鎬雖然是被萬曆起復,但他卻不是直接向皇帝負責。他魏良臣,官雖小,可卻是能夠直接跟皇帝彙報的。
距離關門軍變已經過半個多月,可以預見,有關他魏良臣的情報,遼東這邊恐怕都已傳遍。
良臣可不相信萬曆手下的內廷能起到保密作用。他魏良臣,只怕叫人查個底朝天了。
從時間上可以判斷出,良臣剛到關門以及出關向北時,遼東的大軍頭們還不知道他的底細,甚至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一路上他享盡白眼,沒人搭理他。
現在,那幫人知道了皇帝派了一個少年出關,所以,他魏舍人的春天就來了。
錦州知府爲何認他,李如梅爲何派沈煉來護送他,這魏家嶺的守備又爲何給他送禮,還不是因爲他這個舍人還兼着個副使的差事,同時可以直接跟皇帝密報麼。
弄明白了問題,良臣心就活絡了,他可不會去真查什麼遼東錢糧的事,那壓根就是一無底洞,誰查誰倒黴。
良臣敢肯定,就是正使楊鎬這次出關,也多半是走個過場,頂多弄幾條小魚小蝦出來向朝廷交待下。
大魚,他不敢動,也動不了。
高淮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比他楊鎬重,結果呢,威風十年,一朝成爲階下囚。
況且,兵變軍士向朝廷提出的訴求是高淮剋扣了他們的錢糧,你這朝廷使者不去查高淮,反查他們這些“苦主”,這不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和高淮一丘之貉麼。
良臣是萬萬不會去查苦主們的,他現在可惹不起這幫人。
他向萬曆請命去撫順的目的,不是幫着高淮還錢,而是藉着奴爾哈赤討款的名義,去會一會這個老奴,順便看看有沒有機會做點事情讓他添添堵的。
現在,因爲東哥,良臣心更“毒”了。
名義上,東哥可是奴爾哈赤的妻子。她雖然沒有嫁過去,可婚約卻在。要不然,奴爾哈赤也不會起兵時把東哥改嫁也做爲明朝的一大罪了。
細算起來,他魏良臣就是綠了未來兩位皇帝,外加一個叛賊首領,僞朝開國之主。
這可比古天樂綠了,張家輝綠了都帶勁。
世上還有什麼事比綠了人家,再幹掉他更剌激的呢。
所以打一開始,魏良臣就沒將這個什麼協辦副使當回事。可他不當回事,有人當回事。
這不,陳大道就來花錢消災了。
三百兩,對於良臣而言是筆鉅款了,但是要放在楊鎬眼裡,恐怕都不值他多看一眼。
這一點,良臣可攀比不了,身份擺在那。
不過,錢再少也是錢。
李永貞走後,良臣坐在燈下,將三張百兩銀票放在桌上,如同前世看紅票子般,很是動情。
一個視錢財如糞土的男人,當然不會對糞土動情。
讓良臣動情的是,銀票背後的德順錢莊。
關於明朝白銀流通成爲正式貨幣,良臣多少有些瞭解。正統年間,因爲寶鈔貶值,明朝不得已只好放鬆用銀禁令,從此,白銀才做爲貨幣公開在市面流通。而在此前,白銀從來不是中國任何一個王朝的官方貨幣。
銅纔是。
此後,由於明朝私錢龐雜,銅錢輕重不一,成色各異,制錢、私錢、白錢三者之間差價極大,變動又多,遂剌激了民間兌換業。隨着民間兌換業的發達,便有了專門經營銅錢兌換的店鋪,即錢店,又叫錢鋪,錢莊,甚至錢攤。
大城市,水陸交通要地的各個車馬行,甚至城門附近,隨處都能看到支個攤子在那幫過往行商兌錢的小販。這是兌小錢,大錢必然是在錢莊銀號了。
如這家瀋陽的德順錢莊,它開出的銀票上面除了村明額度外,竟然還在邊尾印着一小行廣告。大意是德順錢莊不僅經營銀錢兌換業務,還提供借款服務及憑貼取款業務。
借款服務,當然就是放貸款了。憑貼取款業務則是一項很高級的金融服務,即某人在錢莊存放一筆固定的錢,然後由錢莊爲他開具有保密性質的名貼,一張或數張。以後不管是誰,只要持了名貼到錢莊,就可以不經過任何手續直接憑貼拿錢。
從這個服務內容可以看出,這項業務是專門爲達官貴人提供的。
爲賄賂及受賄提供的一項最權威,最沒有後患的服務。
真是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
一家地處關外的錢莊,竟然能提供如此多的商業服務,這不是資本主義萌芽是什麼。
銀莊的興起和提供的服務內容越多,越說明在眼下,商品經濟的流通已經頗具規模,否則,不會興生這麼多“金融衍生品”。
而商品經濟發展下去,必然會是資本主義。
這意味着,如果沒有建奴,明朝應當會比西方更快進入資本主義社會。
哪個主義好,良臣沒興趣,他現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錢莊有了,貸款業務也有,那麼,彩票呢?
倘若今後沒有什麼遼餉、剿餉、練餉什麼的,只有遼東平寇票、遼東蕩寇彩、遼東軍民建設愛心福利票等彩票,或是平寇國債,三線基金什麼的。
是不是可以減輕農民負擔,使大明朝不致被農民起義的火焰吞噬呢。
眼下,明朝賭搏之風可是很盛的,江南之地尤其瘋狂。
人性都是好賭的。
就是當今皇帝萬曆據說也很喜歡賭錢。
燈光下,良臣的目光烔烔有神。
突然,他將銀票收起,然後拿出筆和紙,仔細斟酌一番後,落筆開始了他的每日彙報。
今天的彙報開頭第一句話就是:“陛下,臣今天代您收了一筆錢,送禮的那個人是魏家嶺關的守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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