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寧公主和駙馬冉興讓差不多年紀,她是萬曆二十年出生的,今年只有十九歲,長得跟她娘鄭貴妃有幾分相像,不過個頭倒沒她娘高,臉蛋很圓。去年二月壽寧被冊封爲公主,當月就下嫁冉興讓,算起來,小兩口新婚還沒滿一年呢。
按照正常人的角度看,剛結婚的小夫婦,肯定是如膠似膝,誰也離不得誰,對男女之事更是熱衷。家裡做長輩的都是這麼過來的,哪個會怪小兩口子見面多,上牀多的呢,頂多也就是老兩口私下笑罵幾句而矣,笑罵完就是扒指頭算何時能抱孫子。
可公主府不一樣了,公主的父母在宮裡,駙馬的父母則在老家,沒長輩在身邊,卻多了幫死要錢的宮人太監,規矩也多,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冉興讓又是個平民子弟,受不得氣,於是矛盾就激化開來,鬧成現在這種地步。
憑良心說,做老朱家的女婿真是世間最倒黴的差事。也不知洪武爺那會怎麼想,定下一條死規矩,那就是駙馬必須從平民百姓或低級官吏家中選取。而一旦被選爲駙馬的人家,近親中就不能再有人出仕爲官,哪怕已經做官的都得提前退休回家。
單論洪武爺的出發點,顯然是不想讓人藉着皇親的身份爲非作歹,這出發點肯定是好的,卻苦了一幫老朱家的女婿們。
駙馬儀賓不過是個領幹俸的虛職,做了駙馬不但本人沒了前途,家裡的親人甚至舉族士子都不能應舉做官。
封建時代,想要出人投地肯定得走科舉道路,甚至家族的興盛都和科舉息息相關,那麼不讓駙馬及其親人科舉做官,無疑比殺人父母還要惡劣。
有這規矩在,還有誰願意當駙馬?
祖上做了十八輩子孽,纔去做勞什子駙馬呢。
民間的世家大族,書香門第肯定不願和老朱家結親,自毀家族前途的事,沒人願意幹。這樣一來,金枝玉葉的公主就成了燙手山芋,結果就是公主、郡主及宗女們的丈夫,往往素質參差不齊,不乏粗鄙醜陋的市井無賴之徒。
精英之輩,對公主基本是敬而遠之了。
到了明中葉,公主郡主們更是成了有錢人的玩物。誰有錢,誰就能討個公主來玩玩。反正富家子弟不求科舉,家裡又經商不作官,弄個駙馬噹噹豈不美滋滋?
主管公主出嫁的內監們也藉着公主郡主們大發其財,把個嘮病鬼選爲駙馬都算公公們對得起皇家了,沒給公主配個陰婚,公公們良心就大大的好。
良臣想到前世一些“同僚”寫小說,到了明朝不是這個討公主,就是那個討郡主,混得美滋滋,一爽到頭,渾不知真這樣幹了,四里八鄉都得指着主角脊樑骨罵他活祖宗,害人精呢,那些要考科舉的親戚還有在外當官的叔伯們能提刀把你砍了…真碰上大好前程被毀的親人,說不定就能半夜把你綁去沉塘了。
駙馬死了,大家就能繼續科舉考試了。
所以,做駙馬,不如當公公啊。
冉興讓一個平民子弟,不過因爲相貌好被萬曆看中,點了做自己女婿,家裡沒錢手頭緊張,沒法跟富家子弟一樣打點宮人太監,搞到現在這般狼狽,也只能算他不走運。真個以爲駙馬爺高高在上,威風的麼。
可是,良臣必須承認,壽寧公主真的是疼愛自己的丈夫,他看得出小兩口的感情很好。
壽寧一邊流眼淚,一邊心疼的幫着丈夫擦臉上的血水,不住的自責說自己不好,連累了丈夫,看的良臣也很感慨,小兩口子也真是不容易。
許是初爲人婦,壽寧身上頗是有股味道,像是鄰家養在閨中的乖乖女,又像是可人的學校小姐姐,總之,看着給人很親切的感覺。
良臣瞅着,倒覺得這位公主有點像福原愛醬。
印象中,這位公主好像一直活到了明末,應該是老死,而非死於非命。駙馬冉興讓聲名在萬曆、泰昌、天啓、崇禎四朝都不顯,若非其被太監險些毆打致死的事蹟被不少讀書人收入筆記中,恐怕和大多數駙馬爺一樣史書無名。
良臣依稀記得,洛陽被李闖攻陷後,因爲遇難的是冉興讓的嫡親大舅哥福王,所以崇禎好像派他到洛陽撫卹過福藩倖存者。甲申年,李闖在北京追髒助餉,冉興讓被拷打至死。當時公主已經去世,停柩在家,駙馬再死,這公主府就是家破人亡了,哪有人替夫妻倆收屍,以致最後可能都無葬身之地。
不過這也是常態,改朝換代,前朝皇室能保下命來已是難得。這朱明的公主再差也比趙宋的強,殉節死難總比被敵軍綁去做營妓的好。當然,這也是因爲漢家的公主長得不錯,換滿州蒙古的,只能回頭再說了。
良臣這邊搜索着有關小兩口的歷史,那邊壽寧聽冉興讓說了幾句,已是氣不打一處來了,氣得渾身哆嗦,嘴裡只喃喃:“還有王法嗎,我要去父皇那裡參他們一本!”
因爲過於激動外加情緒波動太大,壽寧的臉通紅,氣的。
冉興讓是疼妻子的人,見狀,忙低聲寬慰公主幾句,然後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們若能見到父皇,我也不至於捱打了。”
聞言,壽寧心生一股無力感,既難過又愧疚的握着駙馬的手,眼眶紅紅的,正想說都怪她不好,牽連駙馬受罪,卻瞥見一旁站着個青袍小公公。
“這位是?”壽寧茫然的看着丈夫。
“公主,這位是內官監的魏公公…”
冉興讓忙爲壽寧介紹了良臣,一聽是魏良臣救的自家丈夫,壽寧自是上前感激,甚至還要向他行上一禮。
人家是公主,良臣是奴婢,當然不敢受公主的禮,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咱家也是見不得那幫刁奴…”
剛開口說了句,外面卻有人喊“上諭,冉興讓接旨!”
三人都是一愣,冉興讓不敢怠慢,連忙奔出廳外,跪在了院中。壽寧和良臣也緊隨其後,良臣跪了下來,壽寧則是站着,不解的看着來宣旨的那個太監。
“殿下!”
來宣旨的太監朝壽寧點了點頭,然後清了清嗓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冉興讓,道:“上諭,冉興讓貴爲駙馬,不知廉恥,做出傷風敗俗之事,今收回蟒衣玉帶,罰至國學反身三月,不許再奏。欽此。”
那太監宣完上諭,又朝壽寧行了一禮,看了眼魏良臣也沒當回事,就這麼直接回了宮。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冉興讓跪在地上一頭霧水,自己連皇帝的面都沒見到,還被幫刁奴打的半死,皇帝怎麼還傳這麼道口諭。
“不可能的,父皇他不會的…”壽寧又急又氣,父皇一道口諭就讓駙馬離家三月,她如何能受得。
良臣品出味道來了,多半他前腳救了冉興讓,後腳那趙進朝就找人去萬曆那邊上讒言了。
先入爲主,鄭貴妃身邊的人都說公主性淫,駙馬品行不堪,萬曆再得了人添油加醋一說,能不氣的下道旨意來麼。
不過,萬曆怎麼沒把我也給罰了,西安門外的動靜也不小啊?
良臣微微一想,就明白過來,那趙進朝就是吃再大的虧,他也不敢把這事說出來,因爲,可是他先帶人打駙馬的。皇帝再怎麼惱駙馬,恐怕也見不得一個下奴暴揍他女婿吧。
趙進朝要敢說,第一個死的肯定不是他魏公公,而是趙公公。
想通此節,良臣就有數了,見冉興讓還傻跪在地上,便上前準備扶他起來。事情嘛,還可以從長計議,只要動動腦子,肯定有辦法解決的。
誰知他剛上前一步,耳畔卻傳來一婦人尖利的聲音:“殿下,上諭都來了,是不是請駙馬即刻去國子監反省呢。”
一聽這聲音,冉興讓和壽寧公主都是色變,夫婦二人不約而同向那婦人怒目瞪去。
進來的正是壽寧公主府的女管事樑姑婆,她從前也是壽寧的奶媽。
樑姑婆跟同爲乳母的客印月差距實在大了些,大手大腳,黑臉黑麪,要說唯一的優點就是胸前倒比客印月強上一二,看着,也很健壯。
良臣很想掩面,都說宮人也是要挑選的,怎麼到了樑姑婆這裡,就破例了呢。那趙進朝也是好胃口,好手段。
“樑媽媽,這事,是不是你做的!”壽寧鐵青着臉,圓圓的俏臉滿是憤怒之色。
樑姑婆渾然不懼,反在那一臉莫名奇妙的樣子,委屈的喊道:“殿下說的這是什麼話,什麼我做的?…我可是剛從外面回來,聽下人們說才知道陛下來上諭了。”
壽寧雖氣,可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麼。
樑姑婆見了,心中更是得意,一臉譏諷的看向冉興讓,冷笑道:“駙馬爺,你還愣着做什麼?怎麼,難不成駙馬爺還要抗旨不成?”
“你!…”
冉興讓悲怒交加,一氣從地上躍起,指着樑姑婆,一臉恨意。
樑姑婆見了這樣子,更是惱火,大喇喇往前,也是叉腰對着,喊道:“我什麼!”凶神惡煞的樣子真是嚇人。
冉興讓被嚇住了,一口氣勁硬生生的憋在嗓子眼,兩眼珠瞪的多大,看這架勢,要不順了這口氣,指不定會不會被活活憋出病來。
壽寧公主見狀,堅定的站到丈夫身邊,如果丈夫要做些什麼,她身爲妻子肯定支持,大不了事後一同到宮門請罪。
良臣也以爲冉興讓會雄起一把,不說打死這樑姑婆,至少也要打得她半死,要不然,西安門外挨的揍豈非白捱了。
哪曾想,冉興讓手抖身抖,卻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爾後,竟然長出一口氣,身子一軟,微微一晃,靠在了壽寧身上,將眼睛閉的緊緊的。
壽寧嚇的趕緊扶住他。
良臣驚訝,冉興讓此時的樣子,分明就是個懦夫啊。
他搖了搖頭,懦夫不可怕,可怕的是懦夫有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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