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很反感楊六奇這個堂姐夫,哪怕對方是二叔的親女婿。
事實上,二叔本人對這個女婿也不待見,畢竟女兒是賣給楊家而不是正經嫁娶的。說是給楊家做媳婦,卻是真正的爲奴爲僕。
歷史上,楊家在知道二叔當了秉筆太監後,主動到京城認的親。在此之前,楊家對老魏家是一百個看不上心,沒別的原因,魏家窮,楊家富,且一直以爲二叔早沒了。
良臣長這麼大,也就見過楊六奇兩回,一回是大姐春花給楊家生了兒子後回孃家送紅蛋,另一回就是他去年被打斷腿那次。
這兩次,楊六奇全程都板着臉,好像誰欠他錢似的,甚至於連老爹留他吃個飯都不願意,對魏家是百般嫌棄,就差坐個凳子都要抹一抹了。
也正因爲楊六奇的勢利,老爹哪怕關心親侄女,也從來不曾去楊家看過侄女一次。而二叔那頭在楊六奇主動來認親後,出於對女兒的愧疚,給了楊六奇一個錦衣衛指揮籤事的虛銜,此後便不曾提攜了。
倒是楊六奇仗着九千歲女婿的身份,在家鄉着實得意猖狂了兩年。最後也奇怪,崇禎沒弄死他,想來也知道魏忠賢不喜歡這個女婿。
說起來,大哥良卿纔是二叔的家業繼承者,先是封伯,再是封侯,最後封國公,還是本姓魏國公。
可惜,最後一場空,真是眼見得他高樓才起一半就倒了。
良臣原先就想着到楊家鎮鎮妖,讓大姐的地位高一些,少受些罪,卻一直沒有閒。這會聽楊六奇自己來了,不由尋思如何給這個九千歲女婿提提醒,免得身在福中不知福。
王有福知道楊六奇這個連襟的存在,但也只限於知道,二人從未謀面。
當年他娶魏大蘭時,曾去楊家送過請貼,可那貼子楊家都沒收。打這以後,王有福就當沒楊六奇這個連襟了。就是當也沒有,人根本看不起你。
因而一聽楊六奇來了,王有福錯愕之後,頗是有些氣,悶聲道:“從前不見他來,今兒倒是來了,怕是知道二舅回來。”
良臣也覺得楊六奇主動上門,多半是想沾自己這個提督魏太監的光。畢竟,眼下他魏太監的大名在縣裡肯定是響噹噹,招兵又是紅紅火火的,真金白銀的,楊家看在眼裡,沒點想法是不可能的。
這,也是人之常情。
關係要是有點遠,或許不好意思去請託。但這關係如此近,便沒理由不上門了。
老爹想的倒沒那麼多,因着對侄女的愧疚,他沒理會女婿的牢騷,對良臣說道:“楊家知道你二叔在宮裡做老公後,對你大姐倒是好些了,我聽人說,楊家那婆子給你大姐打了個銀鐲子呢。”
“一隻鐲子而矣,還不是把我大姐當僕人使喚…爹,楊六奇這人沒意思,沒必要對他客氣,我最是受不得他那臉。”良臣搖搖頭,依楊家嫌貧愛富的德性,一隻鐲子真是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行了,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計較的。”老爹說着起身,見良臣坐在那沒動,瞪了他一眼,“莫要擺臉子,怎麼也是你姐夫。”
說完又看了眼女婿,“別坐着了,去見人啊。”
“哎。”
王有福不敢不聽老丈人的話,忙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良臣無奈,也隨老爹走了出去。
“酒不吃了麼?”正在廚房燒水的魏大蘭看到爺三出來,探頭問了句。
“你大姐夫來了。”
老爹說了聲,往院門那走去。沒走幾步,就見楊六奇被人引進來了。
一身儒衫的楊六奇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和妻子魏春花一起過來的。
和王有福一樣,夫婦二人也叫門口的架勢嚇到了。不過楊六奇好歹也是個童生,這些年又替家裡打理田地,還是個有主意的,所以很快就自報家門被引了進來。
見着妻子他大伯,楊六奇怔了幾秒,臉上浮現笑容,大聲叫道:“大爹爹!”
魏春花同樣也高興的叫喊起來。
“哎,哎。”老爹不住點頭,揮手示意侄女兩口子,“快進來,快進來。”
楊六奇步入院中,方看到站在老爹身後的良臣,立即叫了聲:“賢弟,聽說你回來了,我和你大姐特意過來看你來了。”
這聲“賢弟”可把良臣叫得雞皮疙瘩起來了,悶聲應了句,然後看也不看楊六奇,徑直走到大姐春花面前,拉着她的手越過楊六奇。他有注意到,春花姐手上真是有個銀鐲子,看着還挺粗。
小舅子這一出可把楊六奇弄得無比尷尬,偏又發作不得,只好和老爹客套幾句,又瞅着王有福眼生,不由問老爹:“這位是?”
“楊姐夫真是貴人,連自家連襟都不認得咧?”說話的是魏大蘭,她性子潑辣,說話可不給人留餘地。
“啊?…原來是有福兄弟啊。”
楊六奇叫魏大蘭說的一臉難爲情,搓着手站在那。
王有福也是個悶頭驢子,明明心裡對楊六奇有氣,可當着面,卻是笑臉呵呵。似乎自己哪怕把臉拉下那麼一點點,都是對不住人。
魏春花見了丈夫窘迫樣,忙拉了把魏大蘭,魏大蘭方纔擠出點笑容,笑道:“行了,大姐夫,跟你說笑呢,快進屋坐吧。”
“哎,好。”
楊六奇順手將提着的禮物遞給老爹,道:“大爹爹,這是我特地託人從外地帶回來的菸葉,可好抽着咧。”除了菸葉,還有其它幾樣禮物,看着比從前帶來的要高檔些。
“來就來吧,破費什麼。”
老爹客氣幾句,便把禮物收下了。他知道自己要不收下,楊六奇更難做。自個是長輩,可不能和小兒子一樣使性子。
王有福先一步進屋收拾桌上的碗筷,魏大蘭又去提來開水,給男人們泡了杯茶。茶葉是上次良臣帶回家的,府城買的,喝着挺不錯。
衆人坐下後,屋內氣氛對於楊六奇還是蠻尷尬的,妻子叫二弟拉着說話,王有福兩口子他又陌生,只大伯陪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滋味可想而知。
良臣真是懶得和楊六奇說話,甚至於明明看到楊六奇有話想對他說的樣子,就是裝作沒看見,不理會,也不給他搭話的由頭。
春花姐很是心疼良臣做了老公,但又不便多說那事,便問了問良臣的近狀,良臣都說好。
“我爹那…”
魏春花問起二叔的事。
良臣忙道:“大姐,二叔很好,他現在可得宮裡看重了,在甲字庫當差呢。”說完,看了眼楊六奇,見楊六奇正凝聽着。
魏春花一臉不解:“甲字庫是什麼?”
良臣道:“大姐,甲字庫就是天子內藏庫,裡面放的都是天子的御用之物。二叔管甲子庫,就相當於天子的賬房先生呢。”這純粹是給二叔貼金了,他老人家如今在四川看大門,離總賬會計差十萬八千里呢。
“啊!…那就好,那就好。”
魏春花也不懂什麼,只知道她爹如今過得好就行。
其實,她於自己爹的印象已然模糊,都不記得爹長得什麼樣子了,唯一深刻的就是小時候她爹將她賣到楊家,她不肯進去被她爹在外面打的死去活來的那一幕。
魏春花真是個好女兒,換別人,休說惦記她爹了,不咒她爹去死就不錯了。
“你爹如今算是出息了,你兄弟也出息了,往後啊,咱們魏家就有好日子過了。”老爹陡不丁的來了這麼一句,看着是對侄女說的,可聽着更像是對楊六奇說的。
楊六奇沒什麼反應,臉上依舊是笑容,看不出心中所想。
有一搭沒一搭的又尬聊了一會,楊六奇始終沒有和小舅子說話的機會,且清楚小舅子對他很冷漠,於是便起身告辭。
老爹當然客氣留客,良臣卻說了句:“那大姐夫慢走啊。”說完又對大姐春花道:“大姐今天就不回去了吧,難得來一趟,住一宿明天再回行不行。”
“這…”
魏春花遲疑了下,朝丈夫看了眼後,搖了搖頭,說還要回家看孩子,下次再說吧。
良臣見狀,也沒再挽留,他已是給足楊六奇面子了,若非礙於大姐春花,姓楊的就不止尷尬這麼便宜的事了。
楊六奇的表現也不錯,儘管心中十分不滿,對妻子不替他說話有怨氣,但始終不曾表露出來。
在院門口有說有笑幾句後,便拉着妻子上了車。
老爹待兩口子走後,輕嘆一聲瞪了眼兒子後,和女兒到院子裡一起殺雞拔毛。
馬車已經沒了蹤影,良臣卻還在看着。
王有福瞧着納悶,問道:“人都走了,二舅還看啥?”
良臣“噢”了聲,想了想對王有福道:“姐夫,你和爹還有姐說聲,我有點事出去下,晚上回來。”
“那你早些回來。”
王有福沒問小舅子去做什麼,點頭答應下來。
良臣招了招手,小田立時將座騎牽了過來。
“公公去哪?”
“去太僕寺馬廠。”
良臣翻身上馬,一扯繮繩,縱馬奔出。
太僕寺馬廠離楊家所在的村子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