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怕,則須誅身了。”
良臣首先解答了田爾耕的疑惑,人犯不怕死怎麼辦呢,答案很簡單,往死裡辦就是。
你不怕死,我便成全你。
所謂咱家要你六點死,多活一秒算我輸。
不知天性如此,還是歷史必然,良臣現在有點向武周時期的酷吏來俊臣轉變了。
單從前和今日所爲,套他個枉法閹寺都是輕的。
然,良臣不認爲自己的做法有什麼錯的,屁股決定腦袋。
如趙盛傑這種有後臺也有錢的富人,走大明體制內的法司途徑,縱真是無惡不赦之輩,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說白了,大明律是治無權無勢百姓的,對於官商這種人而言,大多時候是無效的。
除非太祖復生。
二叔爲什麼要在天啓年間興起大獄,粗暴對待東林黨人呢,原因就在於不這麼做不行。
東林勢力實在是強大,強大到即便二叔宰了那麼多東林骨幹,可崇禎一上臺,東林黨便死灰復燃,反攻倒算了。
究其根本,還是官商二字。
亦或士紳一體。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以二叔爲首的閹黨要改革,要振興,要弄錢,唯一的下手對象只能是龐大的士紳官商集團。
沒辦法,誰讓國家的財富都集中在他們手中呢。
打土豪,分田地這六個字,造反不二口決,治國同樣如此。
區別在於造反的烈度高,徹底推翻,死人無數。
治國則須溫和,緩緩圖之,不死人或少死人而矣。
畢竟,財富的聚斂過程,往往都是極其陰暗的。
白手起家,勤勞致富的那些富人,只是那頂層階級少之又少的一部分。
大明朝的士紳集團,則是連那一小部分都沒有。
叫嚷着要百姓在家餓死,不要出來給朝廷搗蛋的可不是宮裡的太監,而是這龐大士紳集團的精英輩,理學大師,文壇宗師們。
偏這些人又佔據了上上下下幾乎每一個體制內的崗位,以少數對多數,在此情形下,要想大刀闊斧改革,不興大獄,不動大刑,能行麼。
改革不是請客吃飯,不流血是沒有商量的。
不行霹靂手段是見不了菩薩心腸的。
閹黨所爲,不過是封建體制內的一次大膽革命。
是內廷對外朝積累的不滿一次總爆發而矣。
內廷爲什麼對外朝不滿?
國事不堪至此,太監也看不下去!
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太監們就做不得這匹夫了?
要知道,有明一代的太監,都是最底層最貧苦,最無出路的貧民子弟。
如劉若愚那種官二代出身的,數不到五個指頭。
要說更準確些,恐怕就是天啓這個皇帝看不下去。
不想當亡國之君,又使不動外朝,只能靠內廷了。
良臣知道如今才幾歲的大哥兒朱由校可是十分精明的一個皇帝,幼時便受皇太孫教育,登基後不到半年,就將父親泰昌帝留下的爛攤子撫平,穩定朝政同時也穩定邊關。
朱由校不但每份奏本都看,更做到了奏本中提到的人名都知是誰。甚至於有一次遼東呈上的題本中出現一個遊擊名字,朱由校都知此人過往經歷。遇上不懂,或不知如何解決,總會謙虛詢問旁人意見,如孫承宗,如內閣,而不是金口一開自個就瞎決定。
強如此輩皇帝,又豈是什麼木匠昏君。
所以,其實良臣對朱由校這個大哥兒也是忌憚的,他想方設法讓西李將朱由校收在麾下養着、想辦法提前把二叔弄進東宮,就是想把這個大哥兒給掌控在手中。
可惜,西李沒把事辦成,二叔又因爲客巴巴的事在東宮呆不住,跑四川去了。
這讓良臣的提前佈局打了六成折扣。
完成的四成純是西李和巴巴。
也是征服有道,本質上和什麼謀略佈局完全不沾邊。
眼下,他也是顧不上朱由校,也顧不上二叔了,不把海事辦起來,萬曆那怕就容不了他了。
早點把李三才的事辦了,他才能早點從田爾耕這裡弄來火器,要不然赤手空拳的他還真不敢去當那個東亞海霸王。
…………
說閹黨諸公是有識之士也好,說他們是投機倒把也好,說他們是爲求自保也好,說他們是奉承皇帝也好,其實原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敢於向龐大的體制說不。
僅這一點,便值得肯定。
沒有了閹黨,國事日益敗壞,邊事更迅速糜爛,大明朝艱難維持不過十七年。
歷史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據,任人再如何打扮,鐵證終究如山。
中外若干國度,又有哪一國之變興,之革命,之進步,不是揮刀向着頂層階級的。
爲富不仁這四個字,可不光是個成語這麼簡單。
到了當下,士紳集團所霸佔的財富已然不是什麼財富,而是套在大明王朝脖子上的繩索了。
所以,對於向趙盛傑等官商輩動刑,良臣沒有道德負擔。
倘若剛纔趙盛傑真的不肯招,他會毫不猶豫下令小田鬆開繩子。
不怕就誅身,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還是小白鼠的田爾耕接受,詫異道:“不妥,未審而殺,律法不容。”
良臣刮目相看,田大都督竟然還有法治精神,難得。
對於調教興趣越發旺盛,拋出一個問題來。
“那咱家問你,不誅,下面待如何?”
“這…”
田爾耕皺眉苦思,發現卻無解答。
因爲,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人都不怕死了,你又不肯行霹靂手段,那麼你能幹什麼?
“若那人犯確是大奸大惡之徒,然天生肝膽硬如鐵石,就是不怕死,這般放了他,豈不是縱惡?”良臣進而反問田爾耕。
田爾耕依舊找不出答案,但始終覺得這事不好。
良臣笑了,搖了搖頭道:“鎮撫以爲李三才和那趙盛傑是否有罪?”
“……有罪。”
田爾耕猶豫了下,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給的相當肯定,他不是傻子,如李大相公那種人,怎麼可能沒有貪髒之事呢。
放眼天下府縣,將那做官的都拉進詔獄,統統殺了,或許會有冤枉的。可隔一個殺一個,肯定得跑掉大半。
雖是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官二代,從來不缺錢花,但田爾耕於這人情世故還是通曉的。就他南鎮撫司下面那幫人,不也定期給他這鎮撫使孝敬麼。他倒是不想要,可規矩如此,他不要,下面人如何看?
壞了規矩,就是砸了大夥的飯碗,這鎮撫使如何幹下去。
一個千戶都如此,況那李大相公呢。
至於趙盛傑,當然更有罪,若說他和李大相公沒有利益往來,白癡都不信。
“既鎮撫認爲他們有罪,又何需有顧慮呢?…人犯不肯招,大膽用刑便是,真是死了,也不過是爲民除害。”良臣說的正義凜然。
田爾耕覺得這話肯定不對,但聽着又似乎很有道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得喃喃道:“魏公公,話是如此,只是人若死了,這證據從何而來?”
把人抓來就是爲了弄證據,沒有證據如何扳倒李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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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什麼證據都能有,死人是不會對證的。”良臣說這話的時候,仰望星空,面色平靜,似在觀星賞月。
田爾耕若有所思。
良臣拿眼角餘光瞥了眼對方,沒有人天生就對用刑折磨人、殺人毫無心理負擔的。人總是有所轉變,進而一步步成爲某種人。
他希望田爾耕能夠站在天然正義角度看待事情,這樣一來,田爾耕的心理負擔自會減弱。
沾了第一滴血,就不愁不會沾第二滴。
將來,還是要靠田大都督帶着錦衣衛的同僚對東林進行大掃蕩的。
及早對其灌輸正義殺人這個道理,還是很有用處的。
田爾耕有沒能明白這個意思,明白行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的道理,良臣暫時看不出。
因爲,對方始終沉默着。
他想了想,一邊彎腰去挑火堆,一邊隨口道:“鎮撫如今做的是南鎮,這事若成想來能入北鎮,於這刑訊之道自需專研,不然,只怕叫那人犯小窺了鎮撫…咱家未進宮前倒是讀過些雜書,於此道稍通一二,鎮撫若是有興趣,不妨探討一二。”
聞言,田爾耕饒有興趣:“還請公公賜教。”
良臣點了點頭,輕聲道:“於犯人言,誅心大過誅身。死無對證固然好辦,但總是缺了些力度,未免不美。故於刑訊,首當突破,擊潰犯人的心理防線,如此纔是上策。”
“心理防線?”
田爾耕首次接觸這個名詞,不知何意。
“心理防線意指心中依仗。”良臣對於專業名詞也不太懂,隨口胡謅了句,爾後問田爾耕那趙盛傑所依仗爲何。
田爾耕不假思索道:“自是那東林李大相公。”
良臣一擊掌:“是咧,若非李三才,趙某人安敢小窺鎮撫?…所以,鎮撫便要叫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李大相公救不得他!…不論何人,便是皇親國戚落在鎮撫手中,都得叫他知道,這世間除了鎮撫以外,任何人都別想救他。要麼痛快招,要麼便是求死都不得。”
“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田爾耕覺得魏公公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
“於犯人面前,鎮撫便是天王老子。”良臣讚賞的點了點頭,“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