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在淵
戍末亥初,夜沉如幕。司馬懿的私人寢帳之中,既沒有點燈,也沒有燃燭,一團漆黑。
就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曹操相信闞澤的話了?”這個聲音竟是司馬徽的。
“這個闞澤巧舌如簧,機辯百出,曹操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到他說謊的漏洞。”司馬懿的聲音也在這黑暗之中輕輕響起,“周公瑾的‘苦肉計’、黃蓋的‘詐降計’,一招接着一招,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啊!”
“唔……依照常理而言,曹操乃是何等奸詐多疑之人?他豈會被周瑜和黃蓋的這一出‘雙簧戲’給弄花了眼?”
“叔父大人,曹操肯定對黃蓋讓闞澤來投書歸降這件事是心存懷疑的,但他眼前除了暫時接受這一事件之外也別無選擇了。如今軍中流言四起,傳聞西涼馬超、韓遂打着‘誅權臣,清君側’的旗號興兵東進,鋒芒直逼長安;而淮南那邊傳來消息,臧霸和陳矯率軍去偷襲皖城,不料反遭張昭、孫邵的半途伏擊,也是鎩羽而歸,退守合肥。這一切,都已經讓曹操亂了分寸!他這時太需要抓住黃蓋投降這根‘稻草’來對周瑜他們實施‘扭轉戰局’的最後一擊,他只想拼命試一試,賭一賭。萬一黃蓋真是像當年在官渡一役中突然倒戈過來的許攸一樣,是真的投降了呢?那時候是許攸在最後關頭幫他扳轉了戰局,那麼這時候黃蓋也許說不定就是第二個‘許攸’吧?或許,在潛意識裡,曹操還認爲這是冥冥上蒼對他的眷顧呢……”
“唉!如果連曹操這樣胸懷四海、氣吞八荒的大梟雄也開始把出奇制勝的最後一絲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運氣之上,那麼他可能真的是開始衰老了。”司馬徽慨然而嘆,“這一次,他可是將會徹底地賭輸了——他將會失去所有的戰船和所有的水卒,從而在他有生之年失去對長江天險的爭奪權與控制權,再也完成不了一統六合、肅清萬里的大業了……”
司馬懿的話音裡對此也深有同感:“是啊,現在,就差一場東南風給曹操的赤壁之敗畫上一個句號了。但是,叔父大人,在這隆冬時節,長江之上真的會刮東南風嗎?”
“這個你不必過慮,東南風是真的會刮的。爲將爲帥者,上不善觀天文,下不精通地理,中不洞明人情,又豈能‘百戰不殆’乎?爲叔久居荊襄,知道這江面之上,每逢臘月中旬前後,正所謂‘冬至一陽生,春意漸來複’,便會自然而然地刮上一兩日東南之風。這個關於荊襄地域所特有的氣候常識,唯有諸葛亮是知道的。所以,爲叔斷定這‘巧借東風,火燒連船’的奇策,一定是諸葛亮給周瑜進獻的。周瑜身居江東,不可能對荊襄氣候瞭解得這麼清楚,他是想不出這條計策的……”
“是啊,當初諸葛亮託牛恆君送來密函,要小侄實施‘連環舟’之計時,就寫道:‘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餘船四散,難以全殲。兄可設法令他們連船成排,然後方可付之一炬而盡焚之’。當時,懿也在暗暗納悶,連船之策固然不錯,但若是‘火無風助’,即便是火箭萬支四面齊發,也未必傷得了曹軍水師兵船的主力元氣,卻沒料到諸葛亮已然打起了‘巧借東風’的主意……”
“不過,依爲叔之見,諸葛亮這一步‘險招’還是走得很僥倖啊!長江江面之上隆冬臘月中旬會有東南風這一氣候常識,其實荊州本地人氏都是略知一二的。若不是你和諸葛亮內外呼應,先誘使曹操燒殺屠滅了一萬三千重症病卒,後來又用計除掉了蔡瑁、張允二人,寒了荊州本地水師將校、士卒們的心,他們又豈會對曹操這一重大失誤之舉而噤若寒蟬?只怕等到那一日黃蓋前來,火勢一起,他們也都會藉機四散而逃,這些人遲早都會歸投在劉備和周瑜的麾下去的……”
司馬懿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酸楚起來:“叔父大人別提這些了……對於燒殺屠滅那一萬三千重症病卒之事,懿的心頭一直有些隱隱作痛。視人命若草芥,這……這是禽獸之行啊!懿手上沾滿的這些鮮血,怕是再也洗不乾淨了……”
“賢侄,你何須這般自責?那一夜將他們燒殺屠滅,對他們而言,倒還是個最好的解脫!再拖下去,就算曹操不起狠心屠殺他們,最好的做法也僅僅不過是把他們隔離封禁起來,任由他們天天痛號掙扎,自生自滅罷了。你當時只是給了他們一個一了百了的機會,何錯之有?就算是有什麼天譴,爲叔自當一人承擔,與你等無關!”
司馬懿的聲音靜默了下來,只有沉重的鼻息翕動之音在黑暗中一陣陣地響着,顯得極爲壓抑也極爲難受。
“賢侄的聰明才智,在這段時間裡實在是讓爲叔歎爲觀止啊!你把蔣幹這個‘棋子’利用得太好了。既用他鏟
除了蔡瑁、張允二人,又用他實施了‘連環舟’之計,而你自己卻可以一直隱在幕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司馬徽微笑地讚歎道。
“叔父大人,要說神不知鬼不覺,小侄似乎還沒達到那般境界。小侄有一股直覺,隱隱覺得那位賈詡軍師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近來對小侄的態度暗暗帶着幾分不對勁,小侄能感覺到他對小侄的深深戒備……”
“這個事兒你能應付得了嗎?”
司馬懿沉默了許久,緩緩道:“叔父大人不必擔心。小侄此刻自信還能應付得了,小侄經過反覆的自省自查,可以確定沒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裡。”
“那就好。爲叔相信賢侄你一定能順利化解這場危機的。現在,我們叔侄倆可以來談一談這赤壁之戰後天下時勢的走向了。
“首先,對我司馬家而言,曹操若在此役失敗之後,他‘一統六合,靖平四海’的功業自然就難以拓展了,而我司馬家終於藉着他的赤壁之敗而製造出了屬於我們的一段極爲可貴的用武之期與一片極爲難得的用武之地。我司馬家將抓住一切機會深耕細作,苦心經營,把沛郡曹氏漏棄的天時人情、形勝勢力源源不絕地吸納入囊,爲我司馬家將來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偉業奠定無形的根基!”
“叔父大人說得對!”
“其次,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赤壁之敗後,他的對手周瑜、諸葛亮、魯肅等青年俊傑都會藉此一戰而聲名鵲起,譽滿天下了——呵呵呵!仲達,你會眼紅他們罷?”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司馬徽看不到司馬懿的表情。只聽得他依然是那麼的平靜,平靜得彷彿是在敘說另外一個陌生人的心事:“不。小侄是不會眼紅他們的。”
“爲什麼?”
“小侄這是從父親大人和叔父大人身上學來的。父親大人深謀遠慮,在朝廷中豈會次於荀令君?叔父大人的淵博圓融,在朝野中豈會次於管寧先生?但你們都做到了‘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境界,這也給了小侄深深的啓迪。真正的絕頂高手,他永遠是應該隱在千變萬化,隨時而幻的表象背面的,於沉默中蓄偉力,於篤實中積堅毅,於沉穩中蘊執著,而始終不爲外物所撓。他不需要自我的炫耀,也不需要別人的喝彩;他只是始終如一地朝着自己心底深處固定的奮鬥目標不停、不息、不止地埋頭挺進!”司馬懿緩緩地說道,“賢侄一直非常清楚,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征途是無比漫長,無比坎坷,無比曲折的,不到最後一刻,誰敢稍有懈怠?賢侄也一直是這麼認爲的,誰能笑到最後,誰就是笑得最好的。”
司馬徽的聲音一下變得異常灼熱:“賢侄你能有這樣的見識,實在是太好了!這真是我司馬家之福啊!——看來我司馬家的一切昌隆榮盛,真的就要在你和伯達、芝兒他們的身上‘開花結果’了……”
“叔父大人,侄兒等只是緊緊追隨你們在荊棘叢中闖出來的足跡,去盡到我等身爲殷國司馬家子孫的應盡之責罷了!您不必如此過獎。”
“好了,言歸正傳吧。爲叔先前曾經給你談過劉備方面和諸葛亮的有關情形了,接下來是該密切注意江東方面的動向了。如今江東方面將在曹操赤壁之敗後乘時順勢而勃然崛起,我們也該把他們納入我司馬家的全盤戰略中來考慮了。你覺得江東孫權幕府智囊之首——魯肅此人如何?”
“懿曾經在青雲山莊和魯肅見過面,從他的談吐舉止看來,他也可算是當世罕見的俊傑奇士。他外愚內慧,外柔內剛,胸懷大局,能取能捨,能屈能伸,有不少地方值得懿認真學習。”
“是啊!諸葛亮若不遇魯肅,又哪來像他這樣在聯手抗曹之上心心相印,契合無間的知音之士?非諸葛亮不知聯孫抗曹之必行,非魯肅不知聯劉抗曹之可貴!諸葛亮能遇到魯肅,亦是他人生一大幸事。”司馬徽徐徐道來。
“所以,依小侄之見,這諸葛亮、魯肅二人同心同德各勸其主合力對抗曹操,則劉備、孫權雙方之勢力疊加而起,恐怕曹操今後還要大吃敗仗!”司馬懿的聲音裡掩不住一片炙熱,“眼下,這曹操內有漢室遺忠相掣肘,外有孫劉聯盟相伺攻,難保沒有‘馬失前蹄’之厄。屆時中原重歸一片淆亂,不知我司馬家該不該扯起‘尊漢平亂’的義旗順勢就與曹操、劉備、孫權等上演一出‘四方爭雄’的大劇?”
“賢侄,你這話可就錯了,中原重歸一片淆亂的局面是肯定不會出現的。以荀令君、楊太尉、王大夫爲代表的擁漢勢力雖然極力反對曹操專權謀逆,但也不會支持任何重新分裂中原的行爲。所以,曹操的內患再嚴重,也不會影響到他在中原的根本。
“而諸葛亮與魯肅的‘金玉之交’固然算
得上是維繫‘劉孫聯盟’的堅實基石,但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交情爲‘劉孫聯盟’來作保障——此刻迫於時局危急,劉備和孫權別無選擇,只有並肩通力合作。”司馬徽的雙眸猶如夜幕深處的兩顆寒星一樣灼灼閃光,“諸葛亮和魯肅二人可以‘心心相印,契合無間’,那是因爲他們都是知重知輕、知緩知急的明智之士。可是,他倆並不能代表劉、孫兩方所有僚屬的態度和意見。更重要的是,孫權、劉備各自都是一代梟雄,都很喜歡‘一枝獨大,一氣獨吞’,他們誰也不會希望對方的勢頭蓋過自己的。所以,這種劉孫聯盟共抗曹氏的時局態勢並不能形成穩定的、長久的、可靠的狀態。”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驀然變得銳利起來:“如果不出爲叔所料,只要這場赤壁之戰結束,曹操退回北方之後,說不定孫、劉兩家馬上就會爲爭奪荊州之地而打起來!所以,這未來的天下大勢必將是‘天下三分,鼎峙而爭’!孫權、劉備雙方在相互合作之中又相互制衡,始終難以形成絕對的合力給曹操以致命的打擊。而你所言的‘四方爭雄、各顯神通’的大劇是永遠也難以上演的。我殷國司馬家仍然是暫時只能蟄伏於曹氏內部,暗暗實施‘偷天換日’之大計!”
聽到叔父大人如此鞭辟入裡的分析,司馬懿臉上現出微微的慚色來,垂頭而答:“叔父大人指教得是。小侄的思慮有失周密,不及叔父大人審慎周詳。”
“唔……也不能說是你有失周詳。爲叔懂得你的意思,你也是想乘着自己年輕,‘靜極而思動’,像周瑜、諸葛亮他們一樣意氣風發,大顯身手,在這亂世之間馳騁縱橫,獨領風騷!”司馬徽可謂雙目如炬,一眼就覷穿了他心底的隱情,“仲達啊!《易經》上講:‘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你只要一直暗暗勤礪鋒芒,總有一朝出手,‘劍破長空’的那一天的……”
司馬懿坐在黑暗之中沒有答話,但呼吸之間卻忽地變得緊湊了一陣兒,然後又漸漸平復了下來。
“爲叔也曾精研過不少上古相書,對世人的壽夭窮通、貴賤貧富、吉凶禍福之測算也略懂一二。”司馬徽的聲音又徐徐響起,“依爲叔觀來,那魯肅的下頜似乎有些短促削薄,乃是相經所言‘地閣狹淺’之兇相,難以享有高壽,這二三年間說不定會一病而亡。他若身歿,則‘劉孫聯盟’之事更爲飄搖不定。其實,你倒是應該多多着眼於劉備、諸葛亮這一方。他們銳氣十足,鋒芒四射,日後對曹操的攻勢之猛,必在江東方面之上!”
“小侄記住了。”司馬懿肅然答道。
“好了。仲達,爲叔今夜把一切都差不多給你交代完畢了。”司馬徽悠悠長長地嘆了口氣,“自明日起,爲叔就要啓程返回許都了,那座城郊之外的‘青雲觀’是爲叔最後的棲影之所。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就該由你、伯達、芝兒這一代晚輩接在手中繼往開來了,爲叔這數十年來隱居荊襄苦心經營,已是太累太累了……”
司馬懿正欲開口,寢帳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掙扎響動。他低低地猛喝了一聲:“牛金!”
隔了片刻,卻聽牛金在帳門外也低聲答道:“二公子,咱們在外面逮到了一個前來乘夜偷聽的奸細……”
司馬懿渾身驚得一顫,聲音壓得更低:“是誰?”
牛金在外面輕聲答道:“是那個當日指證蔡瑁、張允有謀逆之嫌的周不疑。”
“周不疑?他怎麼會來監視和偷聽我司馬懿?沒理由啊!這可有些怪了……”
這時,司馬徽的聲音低若蚊鳴般地在他耳邊響起:“周不疑是荊州別駕劉先的外甥。劉先、周不疑和劉備、諸葛亮的關係一直有些曖昧。明面上,他們是疏於來往的;暗地裡,他們應該關係密切。看來,這個周不疑就是諸葛亮安插在曹營之中的一條‘內線’……”
“‘內線’?懿聽毛玠大人曾經講過,這個周不疑在他的眼皮底下從來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毫無可疑之處……他可隱藏得真深啊!居然暗暗監視和偷聽起懿來了——這一定是諸葛亮特意指使他這麼做的!呵呵呵……諸葛亮果然心機深沉,無處不防,竟對我司馬懿也暗中留了一手……”
司馬懿喃喃地自語着,語氣裡透出一絲淡淡的悵惋來。
“那麼,你準備如何處置他?”司馬徽低聲問道。
司馬懿向帳門外的牛金開口問道:“他在外面偷聽了多久?”
“二公子,他適才剛一摸近咱們營帳附近就被我和大哥抓住了,這小子倒還頗有幾分拳腳功夫。不過,他剛纔應該是什麼都沒聽到。”
“唔……很好,很好。”司馬懿的雙眼在黑暗中猝然精芒暴射,“諸葛亮,咱倆也該到了互相珍重道別的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