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翁之利
一幅荊州軍事地形黃楊木浮雕製圖在長樂殿的青玉案几上方方正正地擺放着,圖上那層巒疊嶂的荊西夷陵一帶被硃砂筆自左向右劃了一條粗粗的紅線!在青玉案几兩側觀看着它的人都知道:這一條紅線的寓意就是劉備在那裡擺下的八百里蜀軍連營。
“諸位愛卿,你們怎麼看劉備老賊在這夷陵佈下的八百里連營之陣?”曹丕用手指慢慢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帶着一臉的冥思苦想之色緩緩擡起頭來,看向了坐在他對面長席上的太尉賈詡、鎮西將軍曹真、鎮東將軍曹休、鎮南將軍夏侯尚、尚書令陳羣和尚書僕射司馬懿,“江東孫權那邊招架得過來嗎?”
曹丕儘管在表面上擺出了一副“察納雅言、從諫如流”的姿態,但熟悉他脾性的人都曉得:這個陛下口口聲聲說要“兼聽則明”,而實際上最是喜歡傾聽順耳之言、中意之語的了。羣僚若有一言而恰合他之心意,他必視爲知己,褒揚有加;羣僚若有一語而稍逆他之心意,他必心懷成見,嗔意難消。所以,在他面前,賈詡等人均不敢造次,都互相謙辭着,誰也不肯先行開口答話。
曹丕只得開始點名:“曹休,你的意見呢?”
曹休暗暗揣摩着曹丕的心意,沉吟着開口了:“陛下,依微臣之見,劉備擺下的這是‘一字長蛇陣’,正與您當年隨先皇親征袁紹孽子袁譚時在南皮之役所見到的那一場戰陣相似,依山傍林,恃險而列,易守難攻,可進可退——江東方面未必對付得了!”
曹丕在南皮之役時不過是位居偏裨而已,哪裡還記得曹操到底是擺下了什麼“一字長蛇陣”還是其他的什麼陣法?但曹休既然這麼暗暗吹捧他有“宿戰經驗”,這讓他聽起來心底還是很感舒服的。於是,他笑眯眯地微微頷首不已,又瞧向了曹真。曹真亦是頗爲乖巧之輩,連忙應聲而答:“曹休將軍說得對!微臣之意正與他相仿!”
曹丕目光一轉,看向了夏侯尚。
夏侯尚卻微微皺起了雙眉:“陛下,劉備列下的這‘一字長蛇之陣’固然厲害,倘若江東方面從其首、腰、尾三處同時發兵狙擊,只怕劉備亦是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陳羣這時卻開口辯道:“夏侯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不過,據微臣得知:此番在夷陵與劉備老賊對峙者,乃江東韓當、周泰諸將也。他們均是中人之材,戰術平平,縱是想到了自劉軍連營首、腰、尾等處‘三管齊下’的狙擊之計,也未必能奈劉備他何?”
“但這依山傍林擺設‘一字長蛇陣’的弊病也確實很明顯啊:山野叢林之間,不同於南皮平闊之地,要想‘首尾呼應’‘前後迴環’,這是何等不易啊!”夏侯尚聽了,不禁立即反脣相駁起來。
就在此刻,曹丕大袖一舉止住了他,緩緩言道:“數日前曹仁大將軍從襄陽前線送來軍情訊報,韓當、周泰等在夷陵與劉備老賊交戰不利,已經連輸了四五仗——陳令君所言是也,夏侯愛卿不得妄駁。”
夏侯尚見曹丕這般說來,只得悻悻然閉住了口。
“賈太尉,您是兩朝重臣、智士之傑,卻不知對劉備老賊與江東方面在這夷陵對峙之事有何高見?還請指教。”曹丕轉過來臉來,朝向端坐於自己右手一側的太尉賈詡,恭恭然而問。
賈詡輕輕撫着胸前花白的鬍鬚,臉上淺淺地笑着,擡眼向司馬懿那邊一瞥,徐徐而言:“陛下,老臣年衰神憊、體弱意荒,實是不堪受您垂詢。不過,老臣倒是記得,司馬僕射多年跟從先帝周旋疆場,頗曉兵機、嘉謀屢中,當年暗聯孫權以制關羽的絕妙奇計便是他適時而發,終於大見成效。陛下何不向他詢問?”
“唔……賈太尉這一番推賢讓能、高風亮節之舉,當真是,當真是難能可貴啊!”曹丕初聽賈詡之言時,臉上不禁微微一滯,倏地便又反應過來,馬上從眉眼間溢出濃濃的笑意來,將所有燦爛的表情都投向了坐在對面長席末尾的司馬懿。
司馬懿假意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急忙雙手一拱,謝過了賈詡的推舉,然後轉身迎視着曹丕那一臉的假笑,不疾不徐地開口奏道:“賈太尉如此謬讚微臣,微臣實在是汗顏之極。不過,對這劉備老賊在夷陵一帶依山傍林擺下的八百里連營,微臣倒是確有另外一番看法。依微臣之愚見,此乃劉備老賊的‘示敵以弱、欲擒故縱’之計。他豈不知八百里連營、一字長蛇之陣的種種弊端也?恰恰相反,他正是以此破綻爲香餌,故意置己於險地而誘敵來攻,然後伺隙而發、反手一擊。江東孫權先前任用韓當、周泰等心浮好勝之徒以敵之,自然是連戰連敗,難以得手了……”
聽到這裡,夏侯尚與陳羣不禁相顧而驚:這司馬懿此言,既知夏侯尚所見之弊而更巧,又察陳羣所言之情而更實,同時洞悉了他倆共見而不深的兵機之精微處,委實不同凡響——他倆急忙屏住呼吸繼續認真聽他講了下去:“……倘若孫權覷破其中的玄機,及時選調持重老成之士而臨之,則劉備危在不測矣……”
這句話一出,曹丕比夏侯尚、陳羣顯得更爲震驚,睜大了雙眼直盯着司馬懿:“司馬愛卿,今晨卯時朕剛剛收到曹仁大將軍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快騎訊報,還沒來得及告訴諸位:孫權已於前日臨陣換將,設壇親拜陸遜爲江東三軍大都督,趕赴夷陵與劉備對敵……”
“哦?孫權已將陸遜換成了抗蜀主將?”司馬懿聽了,雙眸亮光隱隱一閃,眨了眨眼簾,若有所思地講道,“對於陸遜此人,微臣倒是略知一二。當年微臣輔佐先帝在許昌(曹魏開國後改“許縣”爲“許昌”)一帶抵抗關羽北侵之際,微臣從江東方面報來的機密消息中得知,正是這個陸遜苦心施展的‘驕兵縱敵’之計麻痹了關羽,使得關羽妄自尊大,放鬆了對江東方面的警惕戒備,才讓呂蒙後來‘白衣渡江、乘夜奇襲、偷取江陵’的詐謀一舉功成!這陸遜深有韜略、詭計多端,劉備只怕前景有些不利……”
“司馬僕射,休倒是聽聞那個陸遜不過是孫權之兄孫策的上門女婿而已,完全是憑着裙帶關係攀附而上的‘暴發戶’之徒罷了!他哪有你說得那麼厲害?恐怕江東軍中韓當、周泰等孫氏宿將都未必信服於他……”曹休聞言,不禁在旁撇了撇嘴,嗤然而笑。
司馬懿雙目頓時寒光凜凜,深深盯向了他:“曹休將軍,陸遜此人到底厲不厲害,日後我等自然會知道的。”
“那麼,依司馬愛卿之見,我大魏此刻又當如何因應此事?”曹丕臉上的神情恢復爲了一片沉靜,慢慢開口問道。
司馬懿面色一正,肅然奏道:“陛下,當今之際,孫權既已將其得力干將陸遜和江東大部分精銳主力調往夷陵西抗劉備,則他的東翼一線必是大爲空虛……微臣懇請陛下速速調遣一位方面大將擔起東征之任,與駐守淮南的張遼、臧霸等將軍自合肥城齊頭並進,直搗江東腹地——如此‘天降神兵’,則孫權定然難攖其鋒,必會舉衆而降!待得孫權一降,我軍沿西而進、長驅直入,再與陸遜合兵一處,乘隙擊破劉備老賊,則大魏‘一統六合’之偉業指日可成矣!”
“
這個……張遼、臧霸等大軍萬一渡過長江,而孫權卻仍拼死不降,屆時又當如何?”曹丕面有疑容,蹙額而道。
“孫權若是拼死不降,我等自當戮力進取,奪下武昌!武昌一得,孫權縱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斃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將軍再從襄陽南下橫掃而來,連陸遜亦是自顧不暇……”
“可是,假如孫權逃到荊西之境,反而又與劉備老賊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那時一樣聯手對抗朕之王師呢?”
“這一點,確也不可不慮。不過,陛下,您此刻於東則據有武昌以扼之,於北則雄踞襄陽以壓之,同時自東、北兩路發兵襲之,孫權、劉備縱是有心聯手,而大勢所逼、實不能敵,他倆至多也只能竄回巫峽苟延殘喘罷了……”
“這個……此事須得容朕下來後再細細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後仍是搖了搖頭,“依朕之見,還是應當等到劉備老賊與陸遜小兒在夷陵一帶鬥得兩敗俱傷之後,我大魏王師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漁翁之利……”
司馬懿一聽,臉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語有云,‘智者貴於乘時,時至而勿疑。’如今孫劉雙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鬥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擊一舉底定的天賜良機!倘若稍有遲疑,我大魏應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機?”他講到這裡,不禁觸動了衷腸,懇切無比地奏道:“請恕微臣直言,當年先皇在世之時戮力征伐多年,也沒有等到眼下這般良機——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機,若是任其逝去,日後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只是滿面鐵青,用手掌緊緊地按着那幅黃楊木雕地圖,低下了頭粗粗地喘着大氣。
一瞧他這副表情,司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執到底了——自己再諫下去,他說不定就要勃然發作了!他側頭瞟了一下賈詡,只見賈詡正深深苦笑着給自己遞來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長嘆一聲,只得俯首而答:“陛下聖明。微臣愚見,實是有勞聖慮了。”
曹丕聽到他這“有勞聖慮”四個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還在暗暗勸諫自己要慎重考慮他的建議。隔了半盞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穩定了情緒,乾笑數聲,藉着其他事項把話題扯了開去。
半個時辰過後,御前朝議終於結束了。曹丕坐在御座龍牀之上,目送着賈詡、曹真、曹休、夏侯尚、陳羣等先後辭去,最後卻看到司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動。
他微微皺了皺眉:“司馬愛卿……朕已經說過了,朕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的……”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下來,平靜而道:“微臣恭請陛下恕罪——此刻微臣所要啓奏的,並非征伐武備之事,而是經國文治之略。”
“哦?你且奏來聽一聽。”曹丕聽他這麼說,倒是有些好奇起來。
“微臣啓奏陛下,自朝廷頒佈實施‘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以來,尚書檯屢奉恩詔徵辟察舉天下賢士,不料仍是應者寥寥——微臣很是揪心哪!如今大魏代漢而立,卻還不免‘野有遺賢’之譏,實乃微臣等的失察失職之過啊!”
“哼!這些所謂的‘名士高人’恃才孤傲,自絕於朕——他們既不奉詔應徵,就任由他們待在草野之間孤芳自賞一輩子吧!司馬愛卿您何必還爲他們操這份苦心?”
“陛下,天下名士高人滯留鄉野不得其用,終是於國不利。陛下且當抑情順理,虛懷折節,屈己從人,廣開賢路纔是!”
“可是……可是,朕貴爲一國之君,總不成像當年一方諸侯西伯姬昌那樣御駕親出訪賢渭濱吧?若是這樣做了,我大魏皇家威儀何存?朕……朕也不好將他們都綁縛了來啊……罷了,罷了,隨他們去吧!”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想道:這曹丕終究還是顧念虛榮,貢高我慢,不肯屈駕折節訪賢於野啊!不過,他事先早已料到了這一層,在暗暗嗟嘆之餘,便依着先前想好的思路繼續奏道:“陛下若能屈駕折節求賢於野,本是最好。但眼下陛下忙於籌劃南征,無法親自出宮訪賢,這一點朝野上下亦是十分理解。其實,天下賢士所以窺測廟堂者,只是‘聽其詔,觀其行’一途而已。漢高祖初定關中,便與朝野父老‘約法三章’,便以易簡之道而獲士庶之心。陛下欲得天下賢士之心,就當效仿漢高祖之所爲也!”
“朕究竟須當如何效仿漢高祖以易簡之道而獲天下賢士之心?司馬愛卿但講無妨!”
“這個……請陛下先恕微臣肆言之過。以微臣冒昧之見:這些名士高人在草野之間與朝廷離心離德、徘徊觀望,多半是出於對當年先皇誅殺孔融一事心有餘悸。而今陛下順天應人開基建業,須當汲取前車之鑑,切實力行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方能納盡天下賢士之心!”
“唔……那麼,如何纔是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你且詳細奏來。”
“啓奏陛下,依微臣之見,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有三:一是修繕孔廟以正其位,二是榮顯孔氏以彰其寵,三是選賢取士以儒爲本!”
曹丕微微點頭,道:“司馬愛卿所言甚是。那就有勞你下去後擬寫一道詔書文稿來,朕要用璽發佈天下。”
司馬懿面容一斂,緩緩從袍袖中取出一封帛書呈遞上來,鄭重說道:“這是微臣事先與王司空、陳令君共同構思擬寫的一道詔書文稿,恭請陛下審閱。”
曹丕似是吃了一驚,目光熠熠地看向了司馬懿,臉上流露出複雜之極的表情來。他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俯下頭去翻開那帛書細細觀閱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昔日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悽悽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五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親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諮!可謂命世之大賢,億載之師表者也!今遭天下大亂,百祀墮壞,舊居之廟毀而不修、褒成之後絕而莫繼,闕里不聞講頌之聲,四時不睹蒸嘗之位,斯豈所謂崇禮報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議郎孔羨爲宗聖侯,邑百戶,奉孔子祀。並令魯郡修起舊廟,置百戶吏卒以守衛之;又於其外廣建室舍以居四方前來求學之士。
讀罷之後,曹丕連連嗟嘆,再無二話,隨手提起硃筆就在帛書文稿右上角重重地批了一個“可”字。
擱下硃筆之後,曹丕又驀地擡起頭來,再一次直視着司馬懿,嘴角咧開一片深深的笑意:“司馬愛卿!似你這忠勤敏達、深沉篤實之才,當朝無人能及啊!這大魏內外的軍政萬機、四方庶務幾乎都被你替朕打理得粗細無遺、本末無失,朕差不多就只該待在皇宮裡垂拱無爲、逍遙度日、坐享太平了……”
在柔和而明亮的寶樹形銅枝宮燈的燈光照耀下,曹丕轉動着手中所握的那隻孫權進貢來的“虎皮紋金螺杯”,靜靜地欣賞着:這隻杯盞其實就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碗口般大的純金色海螺,形狀宛若一隻虎頭;杯身上下纏繞着一綹綹五彩斑斕的花
紋,彷彿編織成了一張鮮活亮麗的虎皮,煞是好看。
他一邊入神地欣賞着,一邊喃喃地說着:“聽說這隻‘虎皮紋金螺杯’是產自交州之南的天涯海角,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它裡面還會發出陣陣悠揚動聽的濤鳴之聲……華司徒,朕這三十餘年來,只在中原地帶輾轉縱橫,卻從來未曾到過蒼天之涯、瀚海之角呢……朕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渡過長江御駕南巡,像秦始皇一樣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顯王者之威啊!”
坐在曹丕對面那張錦墊坐枰上的華歆欠了欠身,款款答道:“以陛下的神武聖明,御駕南巡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彰天威,有何難哉?必是指日可待!老臣若能有幸陪侍大駕同行,實乃三生造化、感激不盡!”
聽着華歆的逢迎之詞,曹丕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這個華歆,在廟堂之上裝得威儀凜然不可侵犯,但在私底下卻最是善於迎合“聖意”了。想當年,先帝曹操多次以自居“周文王”而暗示羣僚,表明自己去世之後須當以“文”爲諡號。是啊,“文”這個諡號的含義是多麼完美啊——“經緯天地、慈惠愛民”!朕自己也很喜歡啊!朕是要把它留給自己來加諡的!當朕向陳羣、司馬懿、賈詡、鍾繇他們剛一透露此意,他們個個都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只有這華歆,最能領會朕的心意,立刻擱着那張老臉不要,當場跳出來奏道:先皇戰功赫然,應該冠之以“武”的諡號,因爲“武”有“克定禍亂、威強敵服”之含義,這不正與先皇戎馬一生、神威遠播相符嗎?於是,在他的倡議下,先皇終於被立諡爲“武皇帝”。從那時起,朕就知道這個華歆是最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親信重臣了!不像那個司馬懿,隱隱然以帝王之師自居,總是一副“綿裡藏針”的態度,指導着朕做這做那,讓朕在他面前始終像一個門生弟子一般有些直不起腰來!可是,司馬懿爲人處世又太圓融練達了,自己不止一次想要抓他的把柄來立一立威,卻又總是逮不着機會!唉……朕手下的大臣們如果個個都像華歆這麼低眉順眼老於世故的,就太好了……罷了!罷了!去想這些煩心事兒幹什麼呀?曹丕晃了晃腦袋,隨口吟出一首自己作的詩來排解心中的隱隱鬱悶: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雙渠相灌溉,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華歆一邊靜靜地聽着曹丕在對面的御座龍牀上輕聲吟誦着這首《遊芙蓉池詩》,一邊用手掌在膝蓋上慢慢地擊打着節拍。
“保己終百年……保己終百年……”曹丕喃喃地反覆吟誦着那首詩的末尾一句,目光幽幽地看向了華歆,“華司徒……您雖已年近七旬,卻是體氣康健,朕好生羨慕啊!唉,朕若有一天能夠享得華司徒這般的高齡,可謂是天賜洪福了!”
“啊呀!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有可爲之際,爲何口出如此不祥之言?”華歆一聽,慌得亂了手腳,急忙伏席失色而道,“老臣懇請您收回此言!”
“華司徒不必這般急爲掩諱……朕自己的體質到底如何,朕自己心裡最清楚……”曹丕沉沉地嘆了口氣,放下那隻“虎皮紋金螺杯”,又把目光遙遙地投向了南方的天際,“所以,朕是夜以繼日、殫精竭慮,想在有生之年掃平吳蜀,不留後患給子孫啊!”
華歆淚流滿襟,伏在坐枰之上,只是叩首無語。
“言歸正題吧,朕今夜召請華司徒前來密議,是爲了此番南征吳蜀二寇一事……”曹丕斂起了憂鬱之色,極爲肅重地緩聲而道,“華司徒您看過中書省抄錄給您的帛書邸報了?五日之前,夷陵那邊傳來消息,陸遜小兒乘劉備老賊不備,於蜀軍八百里連營‘首、腰、尾’三處‘三管而下’,放火齊攻,竟然燒得劉備一敗塗地,倉皇逃往巫峽而去……此刻,正是朕調遣奇兵‘坐收漁翁之利’的最佳時機……”他一邊這麼說着,一邊卻在心底暗暗想道:那個司馬懿果然極有先見之明——劉備在夷陵與陸遜相持數月,終於士氣懈怠、破綻橫生,被陸遜伺隙施以火攻之計而一擊即潰!他的預言又一次準確無比地靈驗了!
“朕將在最快的時間裡,御駕親往宛城坐鎮指揮……只是目前徵南大將軍一職尚未確定人選,朕召請華司徒您深夜前來,便是共商此事……”
“這個……舉薦軍中將領人選,乃是太尉所掌之職事,老臣焉敢妄議?”
曹丕眸中精光一亮,炯炯然盯向他來:“華司徒,賈太尉聯合了鍾大夫、王司空等愛卿一齊將共同認定的那位徵南大將軍人選之姓名奏報上來了——他們聯名舉薦的是尚書僕射司馬懿……”
“司馬懿?”華歆聞言,驚得渾身乍然劇震,連自己的雙袖都瑟瑟然抖了起來,“賈太尉他們舉薦的居然是他?陛下……請恕老臣拂顏直言——司馬懿此人重用不得!當年先帝臨終之際可是爲他專門留有遺詔叮囑備至的……”
曹丕緩緩閉上了雙眼,臉龐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起來。
“老臣現在就將那道遺詔裡的話複述給陛下聽——‘司馬懿鷹視狼顧,居心叵測,才大難馭,不可付以兵權,久後必爲國家大患。’陛下!司馬懿如今已得相權,倘若他再獲兵權,豈非如虎添翼?”
曹丕的心情驀地變得有些莫名地煩躁起來:“這些話,朕都很明白。但是,朕若不將兵權交付於他,卻又要交付給誰?華司徒,您說——這滿朝上下,還有誰人接得下這南征兵權爲朕建功拓業?”
華歆微微垂斂了眼簾,在心底暗暗尋思起來:俗諺有云,“打虎鬚靠親兄弟。”先前的任城王、武威將軍曹彰本是萬夫莫當的一代梟將,若由他來接手此番南征大任,必會建功拓業!可惜,他在去年三月份來洛陽參加朝貢盛典之際,已經不明不白地暴斃於驛館了。而文武兼備的東阿王曹植又因當年的立嗣之爭一向被陛下視爲最大的仇敵,更是絕對不會被陛下納入徵南大將軍人選視野之中的……他冥思苦想之下,只得開口奏道:“這個……依老臣之見,朝中曹真、夏侯尚、曹休等將軍都是陛下龍潛東宮時的親密舊交,而且他們又是大魏皇室之旁系宗親,在交情和名分上應該都不會給陛下您構成威脅的。您儘可以放心大膽地起用他們……”
“唔……對曹真、夏侯尚、曹休他們的耿耿精忠,朕倒是放心得下。朕也知道應該起用他們……”曹丕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只是他們的韜略之才,恐怕不足以在此番南征之役中爲朕建功拓業啊!”
“這……孟子曾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陛下心中此惑,老臣亦是無力爲您排解了……不過,依老臣愚昧之見,以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位將軍的聯手合力之長,難道也不能在南征之役中稍建寸功乎?”
曹丕聽了這話,面色終於微微有些鬆和了:“唔……唉,朕此番南征,就帶上這三位將軍一同上陣而去……朕便依華司徒您之所言,讓他們各顯神通,勉力試上一試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