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的山崩地裂,把小崔太太活埋在黑暗中。小崔沒給過她任何的享受,但是他使她沒至於餓死,而且的確相當的愛她。不管小崔怎樣好,怎樣歹吧,他是她的丈夫,教她即使在挨着餓的時候也還有盼望,有依靠。可是,小崔被砍了頭。即使說小崔不是有出息的人吧,他可也沒犯過任何的罪,他不偷不摸,不劫不搶。只有在發酒瘋的時候,他纔敢罵人打老婆,而撒酒瘋並沒有殺頭的罪過。況且,就是在喝醉胡鬧的時節,他還是愛聽幾句好話,只要有人給他幾句好聽的,他便乖乖的去睡覺啊。
她連怎麼哭都不會了。她傻了。她忽然的走到絕境,而一點不知道爲了什麼。冤屈,憤怒,傷心,使她背過氣去。馬老太太,長順,孫七和李四媽把她救活。醒過來,她只會直着眼長嚎,嚎了一陣,她的嗓子就啞了。
她楞着。楞了好久,她忽然的立起來,往外跑。她的時常被飢餓困迫的瘦身子忽然來了一股邪力氣,幾乎把李四媽撞倒。
"孫七,攔住她!"四大媽喊。
孫七和長順費盡了力量,把她扯了回來。她的散開的頭髮一部分被淚粘在臉上,破鞋只剩了一隻,咬着牙,啞着嗓子,她說:"放開我!放開!我找日本人去,一頭跟他們碰死!"
孫七的近視眼早已哭紅,這時候已不再流淚,而只和長順用力揪着她的兩臂。孫七動了真情。平日,他愛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裡他的確喜愛小崔,小崔是他的朋友。
長順的鼻子一勁兒抽縱,大的淚珠一串串的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的屈死與小崔太太的可憐,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的淚。
李四大媽,已經哭了好幾場,又重新哭起來。小崔不止是她的鄰居,而也好象是她自己的兒子。在平日,小崔對她並沒有孝敬過一個桃子,兩個棗兒,而她永遠幫助他,就是有時候她罵他,也是出於真心的愛他。她的擴大的母性之愛,對她所愛的人不索要任何酬報。她只有一個心眼,在那個心眼裡她願意看年輕的人都蹦蹦跳跳的真象個年輕的人。她萬想不到一個象歡龍似的孩子會忽然死去,而把年輕輕的女人剩下作寡婦。她不曉得,也就不關心,國事;她只知道人,特別是年輕的人,應當平平安安的活着。死的本身就該詛咒,何況死的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了頭的呀!她重新哭起來。
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輕守了寡的。看到小崔太太,她想當年的自己。真的,她不象李四媽那麼熱烈,平日對小崔夫婦不過當作偶然住在一個院子裡的鄰居,說不上友誼與親愛。可是,寡婦與寡婦,即使是偶然的相遇,也有一種不足爲外人道的同情。她不肯大聲的哭,而老淚不住的往外流。
不過,比較的,馬老太太到底比別人都更清醒,冷靜一些。她的嘴還能說話:"想法子辦事呀,光哭有什麼用呢!人已經死啦!"她說出實話——人已經死啦!人死是哭不活的,她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年輕輕的離開了她的。她知道一個寡婦應當怎樣用狠心代替愛心。她若不狠心的接受命運,她早已就入了墓。
她的勸告沒有任何的效果。小崔太太彷彿是發了瘋,兩眼直勾勾的向前看着,好象看着沒有頭的小崔。她依舊掙扎,要奪出臂來:"他死得屈!屈!屈!放開我!"她啞着嗓子喊,嘴脣咬出血來。
"別放開她,長順!"馬老太太着急的說。"不能再惹亂子!
連祁大爺,那麼老實的人,不是也教他們抓了去嗎!"這一提醒,使大家——除了小崔太太——都冷靜了些。李四媽止住了哭聲。孫七也不敢再高聲的叫罵。長順雖然因闖入英國府而覺得自己有點英雄氣概,可是也知道他沒法子去救活小崔,而且看出大家的人頭都不保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下去。
大家都不哭不喊的,呆呆的看着小崔太太,誰也想不出辦法來。小崔太太還是掙扎一會兒,歇一會兒,而後再掙扎。她越掙扎,大家的心越亂。日本人雖只殺了小崔,而把無形的刀刺在他們每個人的心上。最後,小崔太太已經筋疲力盡,一翻白眼,又閉過氣去。大家又忙成了一團。
李四爺走進來。
"哎喲!"四大媽用手拍着腿,說:"你個老東西喲,上哪兒去嘍,不早點來!她都死過兩回去嘍!"
孫七,馬老太太,和長順,馬上覺得有了主心骨——李四爺來到,什麼事就都好辦了。
小崔太太又睜開了眼。她已沒有立起來的力量。坐在地上,看到李四爺,她雙手捧着臉哭起來。
"你看着她!"李四爺命令着四大媽。老人的眼裡沒有一點淚,他好象下了決心不替別人難過而只給他們辦事。他的善心不允許他哭,而哭只是沒有辦法的表示。"馬老太太,孫七,長順,都上這兒來!"他把他們領到了馬老太太的屋中。"都坐下!"四爺看大家都坐下,自己才落座。"大家先別亂吵吵,得想主意辦事!頭一件,好歹的,咱們得給她弄一件孝衣。第二件,怎麼去收屍,怎麼擡埋——這都得用錢!錢由哪兒來呢?"
孫七揉了揉眼。馬老太太和長順彼此對看着,不出一聲。李四爺,補充上:"收屍,擡埋,我一個人就能辦,可是得有錢!我自己沒錢,也沒地方去弄錢!"
孫七沒錢,馬老太太沒錢,長順沒錢。大家只好呆呆的發楞。
"我不想活下去了!"孫七哭喪着臉說,"日本人平白無故的殺了人,咱們只會在這兒商量怎麼去收屍!真體面!收屍又沒有錢,咱們這羣人才算有出息!真他媽的!活着,活着幹嗎呢?"
"你不能那麼說!"長順抗辯。
"長順!"馬老太太阻止住外孫的發言。
李四爺不願和孫七辯論什麼。他的不久就會停止跳動的心裡沒有傷感與不必要的閒話,他只求就事論事,把事情辦妥。他問大家:"給她募化怎樣呢?"
"哼!全衚衕裡就屬冠家闊,我可是不能去手背朝下跟他們化緣,就是我的親爹死了,沒有棺材,我也不能求冠家去!什麼話呢,我不能上窯子裡化緣去!"
"我上冠家去!"長順自告奮勇。
馬老太太不願教長順到冠家去,可是又不便攔阻,她知道小崔的屍首不應當老扔在地上,說不定會被野狗咬爛。"不要想有錢的人就肯出錢!"李四爺冷靜的說。"這麼辦好不好?孫七,你到街上的鋪戶裡伸伸手,不勉強,能得幾個是幾個。我和長順在咱們的衚衕裡走一圈兒。然後,長順去找一趟祁瑞豐,小崔不是給他拉包月嗎?他大概不至於不肯出幾個錢。我呢,去找找祁天佑,看能不能要塊粗白布來,好給小崔太太做件孝袍子。馬老太太,我要來布,你分心給縫一縫。"
"那好辦,我的眼睛還看得見!"馬老太太很願意幫這點忙。
孫七不大高興去化緣。他真願幫忙,假若他自己有錢,他會毫不吝嗇的都拿出來;去化緣,他有點頭疼。但是,他沒敢拒絕;揉着眼,他走出去。
"咱們也走吧,"李四爺向長順說。"馬老太太,幫着四媽看着她,"他向小崔屋裡指了指,"別教她跑出去!"出了門,四爺告訴長順:"你從三號起,一號用不着去。我從衚衕那一頭兒起,兩頭兒一包,快當點兒!不準動氣,人家給多少是多少,不要爭競。人家不給,也別抱怨。"說完,一老一少分了手。
長順還沒叫門,高亦陀就從院裡出來了。好象偶然相遇似的,亦陀說:"喲!你來幹什麼?"
長順裝出成年人的樣子,沉着氣,很客氣的說:"小崔不是死了嗎,家中很窘,我來跟老鄰居們告個幫!"他的嗚囔的聲音雖然不能完全去掉,可是言語的恰當與態度的和藹使他自己感到滿意。他覺得自從到過英國府,他忽然的長了好幾歲。他已不是孩子了,他以爲自己滿有結婚的資格;假若真結了婚,他至少會和丁約翰一樣體面的。
高亦陀鄭重其事的聽着,臉上逐漸增多嚴肅與同情。聽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兩點想象的淚。然後,他慢慢的從衣袋裡摸出十塊錢來。拿着錢,他低聲的,懇切的說:"冠家不喜歡小崔,你不用去碰釘子。我這兒有點特別費,你拿去好啦。這筆特別費是專爲救濟貧苦人用的,一次十塊,可以領五六次。這,你可別對旁人說,因爲款子不多,一說出去,大家都來要,我可就不好辦了。我準知道小崔太太苦得很,所以願意給她一份兒。你不用告訴她這筆錢是怎樣來的,以後你就替她來領好啦;這筆款都是慈善家捐給的,人家不願露出姓名來。你拿去吧!"他把錢票遞給了長順。
長順的臉紅起來。他興奮。頭一個他便碰到了財神爺!"噢,還有點小手續!"亦陀彷彿忽然的想起來。"人家託我辦事,我總得有個交代!"他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鋼筆來。"你來籤個字吧!一點手續,沒多大關係!"
長順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錢數,和簽字。他看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來。爲急於再到別家去,他用鋼筆簽上字。字寫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沒多大關係!小手續!"亦陀微笑着把小本子與筆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訴小崔太太,別太傷心!朋友們都願幫她的忙!"說完,他向衚衕外走了去。長順很高興的向五號走。在門外立了會兒,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塊錢,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
跟他們要錢。他進了六號。他知道劉師傅和丁約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願多和太太們羅嗦。小文正在練習橫笛,大概是準備給若霞託崑腔。見長順進來,他放下笛子,把笛膽象條小蛇似的塞進去。"來,我拉,你唱段黑頭吧?"他笑着問。
"今天沒工夫!"長順對唱戲是有癮的,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已自居爲成人了。他很簡單的說明來意。小文向裡間問:"若霞!咱們還有多少錢?"他是永遠不曉得家中有多少錢和有沒有錢的。
"還有三塊多錢。"
"都拿來。"
若霞把三塊四毛錢託在手掌上,由屋裡走出來。"小崔是真……"她問長順。
"不要問那個!"小文皺上點眉。"人都得死!誰準知道自己的腦袋什麼時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錢取下來,放在長順的手中。"對不起,只有這麼一點點!"
長順受了感動。"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們……"
"那還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頭還連着脖子,沒錢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說了。
"小崔太太怎麼辦呢?"若霞很關切的問。
長順回答不出來。把錢慢慢的收在衣袋裡,他看了若霞一眼,心裡說:"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殺了,你怎麼辦呢?"心中這樣嘀咕着,他開始往外走。他並無意詛咒小文夫婦,而是覺得死亡太容易了,誰敢說小文一定不挨刀呢。小文沒往外相送。
長順快走到大門,又聽到了小文的笛音。那不是笛聲,而是一種什麼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腳步,那笛聲要引出他的淚來。
他到了七號的門外,正遇上李四爺由裡邊出來。他問了聲:"怎麼樣,四爺爺?"
"牛宅給了十塊,這兒——"李四爺指了指七號,而後數手中的錢,"這兒大家都怪熱心的,可是手裡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統共才湊了兩塊一毛錢。我一共弄了十二塊一,你呢?"
"比四爺爺多一點,十三塊四!"
"好!把錢給我,你找祁瑞豐去吧?"
"這還不夠?"
"要單是買一口狗碰頭,僱四個人擡擡,這點就夠了。可是這是收屍的事呀,不遞給地面上三頭兩塊的,誰準咱們挪動屍首呀?再說,小崔沒有墳地,不也得……"
長順一邊聽一邊點頭。雖然他覺得忽然的長了幾歲,可是他到底是個孩子,他的知識和經驗,比起李四爺來,還差得很遠很遠。他看出來,歲數是歲數,光"覺得"怎樣是不中用的。"好啦,四爺爺,我找祁二爺去!"他以爲自己最拿手的還是跑跑路,用腦子的事只好讓給李四爺了。
教育局的客廳裡坐滿了人。長順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來進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與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勁兒。這幾天來他所表現的勇敢,心路,熱誠,與他所得到的歲數,經驗,與自尊,好象一下子都離開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個破鞋爛褂子的,平凡的,程長順。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着頭,用眼偷偷的瞭着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長科員便是校長教員,哪一個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頭。只有他怯頭怯腦的象個鄉下佬兒。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他的感情也正好象十八九歲的孩子那樣容易受刺激,而變化萬端。他,現在,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了。他有聰明,有熱情,有青春,假若他能按部就班的讀些書,他也會變成個體面的,甚至或者是很有學問的人。可是,他沒好好的讀過書。假若他沒有外婆的牽累,而逃出北平,他也許成爲個英勇的抗戰青年,無名或有名的英雄。可是,他沒能逃出去。一切的"可能"都在他的心力上,身體上,他可是呆呆的坐在教育局的客廳裡,象個傻瓜。他覺到羞慚,又覺得自己應當驕傲;他看不起綢緞的衣服,與文雅的態度,可又有點自慚形穢。他只盼瑞豐快快出來,而瑞豐使他等了半個多鐘頭。
屋裡的人多數走開了,瑞豐才叼着假象牙的菸嘴兒,高揚着臉走進來。他先向別人點頭打招呼,而後才輕描淡寫的,順手兒的,看見了長順。
長順心中非常的不快,可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坐下吧!"瑞豐從假象牙菸嘴的旁邊放出這三個字來。長順傻子似的又坐下。
"有事嗎?"瑞豐板着面孔問。"嘔,先告訴你,不要沒事兒往這裡跑,這是衙門!"
長順想給瑞豐一個極有力的嘴巴。可是,他受人之託,不能因憤怒而忘了責任。他的臉紅起來,低聲忍氣的嗚囔:"小崔不是……"
"哪個小崔?我跟小崔有什麼關係?小孩子,怎麼亂拉關係呢?把砍了頭的死鬼,安在我身上,好看,體面?簡直是胡來嗎!真!快走吧!我不知道什麼小崔小孫,也不管他們的事!請吧,我忙得很!"說罷,他把菸嘴兒取下來,彈了兩下,揚着臉走出去。
長順氣得發抖,臉變成個紫茄子。平日,他和別的鄰居一樣,雖然有點看不起瑞豐,可是看他究竟是祁家的人,所以不好意思嚴格的批評,就彷彿十條王瓜中有一條苦的也就可以馬虎過去了。他萬沒想到瑞豐今天會這樣無情無義。是的,瑞豐是無情無義!若僅是教長順兒丟臉下不來臺,長順倒也不十分計較;人家是科長,長順自己不過是揹着留聲機,沿街賣唱的呀。長順惱的是瑞豐不該拒絕幫小崔的忙,小崔是長順的,也是瑞豐的,鄰居,而且給瑞豐拉過車,而且是被砍了頭,而且……長順越想越氣。慢慢的他從客廳走出來。走到大門外,他不肯再走,想在門外等着瑞豐。等瑞豐出來,他要當着大家的面,扭住瑞豐的脖領,辱罵他一場。他想好了幾句話:"祁科長,怨不得你作漢奸呢!你敢情只管日本人叫爸爸,而忘了親戚朋友!你是他媽的什麼玩藝兒!"說過這幾句,長順想象着,緊跟着就是幾個又脆又響的大嘴巴,把瑞豐的假象牙的菸嘴打飛。他也想象到怎樣順手兒教訓教訓那些人模狗樣的科長科員們:"別看我的衣裳破,一肚子窩窩頭,我不給日本人磕頭請安!他媽的,你們一個個的皮鞋呢帽啷噹的,孫子,你們是孫子!聽明白沒有?你們是孫子,孫泥!"
這樣想好,他的頭擡起來,眼中發出亮光。他不自慚形穢了。他纔是真正有骨頭,有血性的人。那些科長科員們還不配給他撣撣破鞋上的灰土的呢!
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的心氣又平靜了。他到底是外婆養大的,知道怎樣忍氣。他須趕緊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慘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氣憤,又不得不忍氣;他自傲,又不能不嚥下去恥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國奴。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孫七和四大媽都在那裡。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聽長順進來,她猛孤丁的坐起來,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認識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媽象對付一個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會兒啊!乖!"她又躺下去,象死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長順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
孫七的眼還紅腫着,沒話找話的問:"怎樣?瑞豐拿了多少?"
長順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個銅板沒拿!甭忙。放着他的,擱着我的,多喒走單了,我會給他個厲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纔怪!"
"該打的不止他一個人喲!"孫七慨嘆着說:"我走了十幾家鋪子,才弄來五塊錢!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們上捐,要十個他們絕不敢拿九個半!爲小崔啊,他們的錢彷彿都穿在肋條骨上了!真他媽的!"
"就別罵街了吧,你們倆!"馬老太太輕輕的走進來。"人家給呢是人情,不給是本分!"
孫七和長順都不同意馬老太太的話,可是都不願意和她辯論。
李四爺夾着塊粗白布走進來。"馬老太太,給縫縫吧!人家祁天佑掌櫃的真夠朋友,看見沒有,這麼一大塊白布,還另外給了兩塊錢!人家想的開:三個兒子,一個走出去,毫無音信,一個無緣無故的下了獄;錢算什麼呢!""真奇怪,瑞豐那小子怎麼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學一學!"孫七說,然後把瑞豐不肯幫忙的情形,替長順學說了一遍。
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歡聽孫七與長順的亂批評人。在她想,瑞豐和祁掌櫃是一家人,祁掌櫃既給了布和錢,瑞豐雖然什麼都沒給,也就可以說得過去了;十個腳趾頭哪能一邊兒長呢。她的這種地道中國式的"辯證法"使她永遠能格外的原諒人,也能使她自己受了委屈還不動怒。她開始細心的給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李四爺也沒給瑞豐下什麼斷語,而開始憂慮收屍的麻煩。小崔太太是哭主,當然得去認屍。看她的半死半活的樣子,他想起錢默吟太太來。假若小崔太太看到沒有腦袋的丈夫,而萬一也尋了短見,可怎麼辦呢?還有,小崔的人頭是在五牌樓上號令着的,怎麼往下取呢?誰知道日本人要號令三天,還是永遠掛在那裡,一直到把皮肉爛淨了呢?若是不管人頭而只把腔子收在棺材裡,又象什麼話呢?在老人的一生裡,投河覓井的,上吊抹脖子的,他都看見過,也都擡埋過。他不怕死亡的醜陋,而總設法把醜惡裝入了棺材,埋在黃土裡,好使地面上顯着乾淨
好看。他沒遇見過這麼難辦的事,小崔是按照着日本人的辦法被砍頭的,誰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是怎一回事呢?他不單爲了難,而且覺得失去了自信——連替人世收拾流淨了血的屍身也不大好辦了,日本人真他媽的混賬!孫七隻會發脾氣,而不會想主意。他告訴四爺:"不用問我,我的腦袋裡邊直嗡嗡的響!"
長順很願告奮勇,同四爺爺一道去收屍。可是他又真有點害怕,萬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來呢?那還了得!他的心中積存着不少外婆給他說的鬼故事。四大媽的心中很簡單:"你這個老東西,你坐在這兒發愁,就辦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屍首,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嗎?"
李四爺無可如何的立起來。他的老伴兒的話裡沒有一點學問與聰明,可是頗有點智慧——是呀,坐着發愁有什麼用呢。人世間的事都是"作"出來的,不是"愁"出來的。"四大爺!"孫七也立起來。"我跟你去!我抱着小崔的屍身哭一場去!"
"等你們回來,我再陪着小崔太太去收殮!有我,你們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媽擠咕着大近視眼說。
前門外五牌樓的正中懸着兩個人頭,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孫七的眼睛雖然有點近視,可是一出前門他就留着心,要看看朋友的人頭。到了大橋橋頭,他扯了李四爺一把:"四大爺,那兩個黑球就是吧?"
李四爺沒言語。
孫七加快了腳步,跑到牌樓底下,用力眯着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個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閉着雙目,張着點嘴,兩腮深陷,象是作着夢似的,在半空中懸着;脖子下,只有縮緊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孫七隻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硃紅的牌樓柱子。他抱住了牌樓最外邊的那根柱子,已經立不住了。
李四爺趕了過來,"走!孫七!"
孫七已不能動。他的臉上煞白,一對大的淚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爺一把抓住孫七的肩膀。
孫七象醉鬼似的,兩腳拌着蒜,跟着李四爺走。李四爺抓着他的一條胳臂。走了一會兒,孫七打了個長嗝兒,眼角上的一對淚珠落下來。"四大爺,你一個人去吧!我走不動了!"他坐在了一家鋪戶的門外。
李四爺只楞了一小會兒,沒說什麼,就獨自向南走去。
走到天橋,四爺和茶館裡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小崔的屍身已被拉到西邊去。他到西邊去找,在先農壇的"牆"外,一個破磚堆上,找到了小崔的沒有頭的身腔。小崔赤着背,光着腳,兩三個腳趾已被野狗咬了去。四爺的淚流了下來。離小崔有兩三丈遠,立着個巡警。四爺勉強的收住淚,走了過去。
"我打聽打聽,"老人很客氣的對巡警說,"這個屍首能收殮不能?"
巡警也很客氣。"來收屍?可以!再不收,就怕教野狗吃了!那一位汽車伕的,已經擡走了!"
"不用到派出所裡說一聲?"
"當然得去!"
"人頭呢?"
"那,我可就說不上來了!屍身由天橋拖到這兒來,上邊並沒命令教我們看着。我們的巡官可是派我們在這兒站崗,怕屍首教野狗叼了走。咱們都是中國人哪!好嗎,人教他們給砍了,再不留個屍身,成什麼話呢?說到人頭,就另是一回事了。頭在五牌樓上掛着,誰敢去動呢?日本人的心意大概是隻要咱們的頭,而不要身子。我看哪,老大爺,你先收了屍身吧;人頭……真他媽的,這是什麼世界!"
老人謝了謝警察,又走回磚堆那裡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農壇,他茫然不知怎樣纔好了。他記得在他年輕的時候,這裡是一片荒涼,除了紅牆綠柏,沒有什麼人煙。趕到民國成立,有了國會,這裡成了最繁華的地帶。城南遊藝園就在壇園裡,新世界正對着遊藝園,每天都象過新年似的,鑼鼓,車馬,晝夜不絕。這裡有最華麗的飯館與綢緞莊,有最妖豔的婦女,有五彩的電燈。後來,新世界與遊藝園全都關了門,那些議員與妓女們也都離開北平,這最繁鬧的地帶忽然的連車馬都沒有了。壇園的大牆拆去,磚瓦與土地賣給了民間。天橋的舊貨攤子開始擴展到這裡來,用喧譁叫鬧與亂七八糟代替了昔日的華麗莊嚴。小崔佔據的那堆破磚,便是拆毀了的壇園的大牆所遺棄下的。變動,老人的一生中看見了多少變動啊!可是,什麼變動有這個再大呢——小崔躺在這裡,沒有頭!壇裡的青松依然是那麼綠,而小崔的血染紅了兩塊破磚。這不是個惡夢麼?變動,誰能攔得住變動呢?可是,變動依然是存在;尊嚴的壇園可以變爲稀髒烏亂的小市;而市場,不管怎麼污濁紛亂,總是生命的集合所在呀!今天,小崔卻躺在這裡,沒了命。北平不單是變了,而也要不復存在,因爲日本人已經把小崔的和許多別人的腦袋殺掉。
越看,老人的心裡越亂。這是小崔嗎?假若他不準知道小崔被殺了頭,他一定不認識這個屍身。看到屍身,他不由的還以爲小崔是有頭的,小崔的頭由老人心中跳到那醜惡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細一看,那裡確是沒有頭,老人又忽然的不認識了小崔。小崔的頭忽有忽無,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說有笑,忽然什麼也沒有。那位崗警慢慢的湊過來。"老大爺,你……"
老人嚇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屍首更顯明瞭一些,一點不錯這是小崔,掉了頭的小崔。老人嘆了口氣,低聲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說完,他到派出所去見巡長,辦了收屍的手續。而後在附近的一家壽材鋪定了一口比狗碰頭稍好一點的柳木棺材,託咐鋪中的人給馬上去找槓夫與五個和尚,並且在壇西的亂死崗子給打一個坑。把這些都很快的辦妥,他在天橋上了電車。電車開了以後,老人被搖動的有點發暈,他閉上眼養神。偶一睜眼,他看見車中人都沒有頭;坐着的立着的都是一些腔子,象躺在破磚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頭。他嘟囔着:"有日本人在這裡,誰的腦袋也保不住!"
到了家,他和馬老太太與孫七商議,決定了:孫七還得同他回到天橋,去裝殮和擡埋小崔。孫七不願再去,可是老人以爲兩個人一同去,才能心明眼亮,一切都有個對證。孫七無可如何的答應了。他們也決定了,不教小崔太太去,因爲連孫七等見了人頭就癱軟在街上,小崔太太若見到丈夫的屍身,恐怕會一下子哭死的。至於人頭的問題,只好暫時不談。他們既不能等待人頭摘下來再入殮,也不敢去責問日本人爲什麼使小崔身首分家,而且不準在死後合到一處。
把這些都很快的商量好,他們想到給小崔找兩件裝殮的衣服,小崔不能既沒有頭,又光着脊背入棺材。馬老太太拿出長順的一件白小褂,孫七找了一雙襪子和一條藍布褲子。拿着這點東西,李四爺和孫七又打回頭,坐電車到天橋去。
到了天橋,太陽已經平西了。李四爺一下電車便告訴孫七,"時候可不早了,咱們得麻利着點!"可是,孫七的腿又軟了。李老人發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孫七擠咕着近視眼。"我並不怕看死屍!我有點膽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們的朋友哇,我動心!""誰又不動心呢?光動心,腿軟,可辦不了事呀!"李老人一邊走一邊說。"硬正點,我知道你是有骨頭的人!"
經老人這麼一鼓勵,孫七加快了腳步,趕了上來。
老人在一個小鋪裡,買了點紙錢,燒紙,和香燭。
到了先農壇外,棺材,槓夫,和尚,已都來到。棺材鋪的掌櫃和李四爺有交情,也跟了來。
老人教孫七點上香燭,焚化燒紙,他自己給小崔穿上衣褲。孫七找了些破磚頭擠住了香燭,而後把燒紙燃着。他始終沒敢擡頭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紙錢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擡不起來。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聲。李老人指揮着釘好棺材蓋,和尚們響起法器,棺材被擡起來,和尚們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擊打着法器,小跑着往前走。棺材很輕,四個槓夫邁齊了腳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孫七拉起來,趕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爺含着淚問那位掌櫃的。
"打好了!槓夫們認識地方!"
"那麼,掌櫃的請回吧!咱們鋪子裡見,歸了包堆該給你多少錢,回頭咱們清賬!"
"就是了,四大爺!我沏好了茶等着你!"掌櫃的轉身回去。
太陽已快落山。帶着微紅的金光,射在那簡單的,沒有油漆的,象個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邊是那五個面黃肌瘦的和尚,後邊是李四爺與孫七。沒有執事,沒有孝子,沒有一個穿孝衣的,而只有那麼一口白木匣子裝着沒有頭的小崔,對着只有一些陽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幾個歸鴉,背上帶着點陽光,倦怠的,緩緩的,向東飛。看見了棺材,它們懶懶的悲叫了幾聲。
法器停住,和尚們不再往前送。李四爺向他們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邊荒地,到處是破磚爛瓦與枯草,在瓦礫之間,有許多許多小的墳頭。在四五個小墳頭之中,有個淺淺的土坑,在等待着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爺抓了把黃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陽落下去。一片靜寂。只有孫七還大聲的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