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竈火熊熊,十分興旺。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松木劈柴含油,好燒,耐燒,不需頻繁添加。母親完全可以離開鍋竈去幹一些別的事情,但是她不離開。她就那樣沉靜地坐在竈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託着下巴,盯着竈膛裡千變萬化但又萬變不離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閃閃發光。
男人腰板筆挺,膚色黑裡透紅,讓我油然地想起,在電影裡看到過的那些狂妄而果敢的美國軍官的形象。但他不是美國軍官,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而且他一張口說話我就聽出來他是我們這地方的人。他講着和我一樣的方言土語,但是他的衣着打扮和舉手投足,都顯示出他來歷神秘,出身不凡。一句話,這絕對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與他相比,我們村子裡的大人物老蘭,就是一個十足的土鱉了。(剛想到此處,就彷彿聽到老蘭說:我知道城裡那些小市民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爲我們是土鱉。呸,到底誰是土鱉?我的三叔,是國軍的飛行員,與飛虎隊長陳納德是菸酒不分家的兄弟。當大多數中國人還不知道地球上有個美國時,我三叔就跟美國大妞談過戀愛,竟敢說我是土鱉!)他走近廟門,微微一笑,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頑皮神情。他這種神情讓我感到與他似曾相識,很是親切。然後他就拉開了褲子的拉鍊,對着廟門,嘩啦啦地撒尿。濺起的尿水,零星地落在我赤裸的足上。他那根肉棍子,與大和尚身後的馬通神好有一比。我感到他是在侮辱我們,但看看大和尚,竟然還是紋絲不動,甚至臉上還出現了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大和尚的面孔正對着那人的雞雞,而我是斜對着。正對着的不惱,斜對着的還惱什麼呢?那人的**功能強大,撒出來的尿足足能淹死一棵小樹。許多的尿液,漾着啤酒般的泡沫,環繞着大和尚的破蒲團流淌。撒完了尿,他蔑視地抖抖,看我們不理睬他,就背轉身去,伸展開胳膊,擴張胸膛,嘴巴里發出低沉的吼叫。我看到,他右邊的耳朵,被陽光照透,像芍藥的花瓣一樣粉紅。一羣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交際場上那種女人,身穿着剪裁合體的旗袍,顯示出窈窕的身段,燙着大鬈小鬈的頭髮,散發着珠光寶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出一種今人難以模仿的風度。我嗅着從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陳腐而高貴的氣味,心中洋溢着十分的感動。彷彿這些人,都與我有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這些女人如一羣羽毛絢爛的鳥兒,鶯歌燕語,唧唧喳喳,一擁而上,把穿麂皮夾克、耳朵透明的男人包圍了。她們有的扯着他的衣袖,有的抓着他的腰帶,有的暗中擰着他的大腿,有的往他的口袋裡塞紙條,有的往他的嘴裡喂糖果。有一個看起來很潑、年齡不好猜測、嘴脣上塗抹着銀灰色脣膏、穿一件潔白的絲綢旗袍、當胸繡着一枝紅梅花、乍一看好像剛被一梭子子彈打中、還沒來得及死去、胸脯高得如鴿子、看上去十分性感的女人,上前去,一聳身,高高的鞋跟離開了佈滿淤泥的地面,手卻揪住了男子的那扇大耳朵,用略帶沙啞的甜蜜嗓音罵着:小蘭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那個叫小蘭的男人,誇張地叫喚着:哎喲我的乾媽,我對誰都敢忘恩負義,也不敢對您忘恩負義啊!還敢犟嘴,女人的手上又加了點勁兒,男人歪着脖子告饒不迭:乾媽,親媽,你輕點,小蘭再也不敢了,小蘭請乾媽去消夜賠罪好不好?女人放開手,恨恨地說:你的一行一動,我都瞭如指掌,你如果敢跟我調皮,我就讓人劁了你個狗雜種。男人誇張地用手捂住襠間,大聲叫嚷着:乾媽饒命,小蘭還靠着這個寶貝傳宗接代呢。傳你孃的大腿。那個女人罵着,說,看在衆家姐妹的面子上,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想請我們去哪裡消夜?去"天上人間"?麂皮男子問訊着。不去,不去,那裡新來了一個守門的鬼子,身上散着臭氣,我一聞到他的氣味就想吐。一個大眼睛尖下頦的女子尖聲說。她穿着一件紫色碎花布旗袍,頭上束着一條紫色的緞帶,化了若有若無的妝,看起來溫文爾雅,猶如一朵矢車菊。那就聽玉小姐的,一個豐腴的身體把黃色的綢旗袍幾乎要漲開的女人用明顯的諷刺口吻說,玉小姐跟着小蘭吃遍了全城大小飯館,哪裡好吃,她自然是最清楚的。玉小姐撇了一下嘴巴,但臉上還是掛着微笑,說:皇家莊園的翅湯是最好的,沈夫人您說呢?她徵求着先前那個擰過小蘭耳朵的貴婦的意見。既然是玉小姐說了,那就去皇家莊園。貴婦人不冷不熱地說。開路!麂皮男人揚起右臂,揮動了一下。一羣女人簇擁着這個男人往前走去。我看到,他的兩隻手,分別按在兩個女人圓滾滾的屁股上。他們轉眼間沒了蹤影,但她們留下的香氣還在院子裡擴散,與麂皮男子的尿臊混合在一起,變成一股刺鼻的怪味。外邊傳來汽車發動、開走的聲音。廟堂和院子裡恢復了寧靜,我看看大和尚,知道我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繼續我的訴說。"事情既然開始了,就要有個結尾"。我說:
因爲候車的人少,其實並不大的候車室顯得寬大空曠。父親和他的女兒蜷縮在候車室中央那張緊靠着火爐子的木格子條椅上,在他們周圍,散亂地坐着十幾個候車的人。父親低垂着頭,溫暖的陽光從混濁的玻璃窗戶透進來,使他的頭髮閃爍着銀灰色的光澤。父親低着頭抽菸,一縷縷青白的煙霧從他的臉下升上來,圍繞着他的頭顱久久不散,好像那些煙霧不是從他的嘴巴鼻子裡噴出,而是從他的頭腦裡漏出來的。煙的氣味很難聞,彷彿是在燃燒破布和廢舊的皮革。父親已經落魄到沿街撿菸屁股的卑賤地步,與那些乞丐一般無二。不,連乞丐也不如。我知道,某些乞丐其實過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他們抽名煙,喝洋酒,白天穿着破衣爛衫在大街上變着花樣要錢,到了夜晚,就換上西裝革履去歌廳唱歌,唱完了歌還要去泡妞。我們村子裡的袁七就是這樣的高級乞丐,他的足跡遍及全國各大城市,經多見廣,閱歷豐富,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十幾種方言,甚至還能講幾句俄羅斯語,一開口就透出不凡,連村子裡的絕對權威老蘭也對他敬仰三分,不敢在他的面前拿大。他的家裡有一個模樣端莊的老婆,有一個正在念初中而且成績優良的兒子,據他自己說他在十幾個城市裡都有家眷,他過上了走到哪裡哪裡有家的幸福生活。袁七吃的是海蔘鮑魚,喝的是茅臺五糧液,抽的是玉溪大中華!這樣的乞丐,給個知縣也不換!我的父親如果能當上這樣的乞丐,也算我們老羅家的光榮。可惜,他窮得半死不活,竟然落魄到了在大街上撿菸屁股的地步。
候車室裡暖洋洋的,瀰漫着一股夢幻般的氣氛。那些候車的人,多半把頭低垂在胸前,活像一隻只打盹兒的雞。他們的面前都擺着大包小包,還有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只有兩個男人,不成雞樣,面前也沒有行李,兩個磨得邊緣發白的人造革黑提包,放在腿邊。他們兩個身體仄歪着坐在條椅上,面孔對着面孔。兩人之間的條椅上鋪開一張報紙,報紙上放着一堆切成了條狀的、火紅色間雜着慘白色的豬耳朵,儘管夾雜着三分腥氣,但七分還是肉香。我知道這是死豬的肉,也就是說是先因爲生病死了,然後經過處理使它們光彩照人的肉。在我們這裡,無論你是豬瘟、牛丹毒還是什麼口蹄疫,都有辦法把它們加工處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貪污不是犯罪但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這是我們村長老蘭發表的反動言論,憑着這句話就可以槍斃了這個雜種。他們在喝酒吃肉。白酒,當地的燒酒,名牌,柳公家酒,柳公是何許人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個柳公家根本就不燒酒,是後人們拉大旗做虎皮,冒用了他家的名義。酒氣熏人,不是正經氣味,很可能是用甲醇勾兌的,啊,甲醇,甲醛,全中國人民都是化學家,甲醛和甲醇就是金錢。我嚥了一口唾沫,看到他們把那個翠綠的酒瓶子遞來遞去,兒咂兒地啁,在喝酒的間隙裡,不用筷子,用手指,捏着豬耳朵條兒,往嘴裡塞。其中那個瘦臉的,還故意地把頭仰起來,讓手中的豬耳朵條兒往嘴裡落,彷彿是故意饞我。他是在故意饞我,這個壞種,這個奸人,看樣子像個煙販子,或是個偷牛賊,反正不是個好人,神氣什麼?不就是喝酒吃肉嘛?如果我們家想吃,會比他們吃得好。我們屠宰專業村的人,具有辨別死豬肉還是活豬肉的能力,決不會像他們這樣把死豬肉吃得津津有味。當然了,實在沒有活豬肉,死豬肉也可以吃一點。老蘭說過,中國人民的身體有着超強的化腐朽爲營養的能力。我看看母親手裡的豬頭,嚥了一口唾沫。
父親似乎感覺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大概想不到是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擡起頭,臉色紫了一下,黃牙齜出,尷尬表情上了臉。倚靠在他的身邊打盹兒的他的女兒我的妹妹嬌嬌也醒了。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臉蛋子紅撲撲的,很是可愛。她把身體往父親身邊靠靠,從父親的腋下偷眼看着我們。
母親吭了一聲,裝咳嗽。
父親也吭了一聲,也是裝咳嗽。
嬌嬌咳嗽着,臉漲得更紅了。
我知道妹妹感冒了。
父親用他的粗糙的大爪子,拍打着嬌嬌的脊樑,想以此來制止她的咳嗽。
嬌嬌吐出一口黏液,然後哭起來。
母親把豬頭遞到我的手裡,彎下腰去抱嬌嬌。嬌嬌尖厲地哭着,將身體更緊地靠在父親的腋下,好像母親的手上有刺,彷彿母親是一個倒賣兒童的人販子。經常有倒賣兒童的人販子和倒賣女人的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轉悠,因爲我們村很有錢。那些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時,並不是牽着小孩或是捆着婦女,他們很狡猾。他們總是僞裝成賣木梳的或是賣刮頭篦子的,在村子裡串來串去。那個賣刮頭篦子的人販子,很好的口才,很好的表演能力,妙語連珠,妙趣橫生,爲了證明他的篦子質量好,他用篦子當着我們的面鋸斷了一隻皮鞋。
母親直起腰,退後一步,雙手放在胸前搓着,好像要尋求幫助似的往四周看看,然後將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大約有三秒鐘,然後她的目光就渙散了。母親臉上無助的表情讓我心中酸楚,畢竟,她是我的親孃。她停止了搓手,目光低垂,瞅着地面,也許是瞅着父親腳上那雙雖然沾滿了泥巴,但依然很顯氣派的高牛皮靴子。這是父親身上惟一還能顯示出他當年的豪氣的東西了。母親低聲地、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
"早晨,我把話說狠了……天冷,活累,心情不好……我來向你賠不是了……"
父親忙亂地挪動着身體,彷彿生了蝨子。他搖擺着一隻手,結結巴巴地說:
"您千萬別這樣說,您罵得對,罵得好,惹您生氣了,該賠不是的是我……"
母親把豬頭從我的手中接過去,遞給我一個眼色,說:
"還傻不愣地站着幹什麼?幫你爹拿着東西,回家!"
母親說完了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便轉身朝大門走去。在老式的彈簧大門喀啦啦的響聲裡,豬頭雪白地一閃便不見了。我聽到母親在拉門時還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
"這破門……"
我幾乎是雀躍着蹦到了父親面前,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搶過來。父親伸手扯住了挎包的揹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說:
"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過日子吧,我不想拖累你們
了……"
"不,"我扯着挎包,執拗地說:"爹,我要你回去!"
"鬆開手,"父親嚴厲地說,但他的神情馬上又變得淒涼起來,"兒子,人要臉,樹要皮,爹雖然落到了這步田地,但還是個男人,你娘說得對,好馬不吃回頭草……"
"可是俺娘已經向你賠了不是……"
"兒子,"爹神色黯然地說,"人怕傷心,樹怕傷根……"爹用了一點力氣,將挎包從我的手裡拿去,然後對着大門揮揮手,說,"去吧,好好孝順您娘去吧……"
我的眼睛裡頓時涌滿了淚水,抽噎着說:
"爹,您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爹淚眼婆娑地看着我,說:
"孩子,不是我不要你們,不是那麼一回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去吧,"父親果斷地說,"去吧,不要在這裡煩我了!"他提着挎包,拉着嬌嬌站起來,四處張望着,好像要選擇一個更加合適的安身之處,周圍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們,父親目若無人,挾起嬌嬌挪到了靠近窗戶的一張殘破的條椅上。在落座之前,他鼓着眼睛瞪着我,怒吼道:"你怎麼還不走!?"
我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在我的記憶裡,父親還從來沒有用這樣兇惡的態度對待過我。我回頭望望大門,希望能從母親那裡得到指示,但大門冷漠地關閉着,只有風,攜帶着潔白的小雪花,從門縫裡鑽進來。
一個身穿藍色制服、頭上戴着一頂硬殼帽子的中年女人手提着一個紅色的電喇叭,從候車室旁邊的耳房裡,一邊吆喝着一邊走出來:
"檢票啦檢票啦,384次去東北的排隊檢票啦!"
候車室裡的人慌亂地站起來,將大包小包掄到肩膀上,一窩蜂地擁擠到檢票口前。那兩個男人加快速度將酒瓶子裡的酒喝盡,把報紙上的豬耳朵吃光,然後抹抹油汪汪的嘴巴,打着嗝兒,搖搖擺擺地往檢票口走去。父親抱着嬌嬌,跟隨在這兩個醉醺醺的男子後邊。
我死死地盯着父親的背影,希望他能回頭看我一眼。直到這時我的心中還是存在着幻想,我不相信父親會這樣決絕地走了。但父親沒有回頭,他的骯髒的舊大衣背部油膩發亮,好像一堵冰涼的屠戶家的牆壁。只有伏在父親懷裡的嬌嬌,從父親的肩頭上擡起她的小臉,偷偷地望着我。檢票口通往站臺的鐵柵欄門還關閉着,那個穿藍制服的女人站在旁邊,胳膊抱在胸前,漠然地等待着。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轟鳴聲,彷彿腳下的地面都在打戰。緊接着是火車尖厲高亢的鳴笛聲,透過鐵柵欄,我看到,那列古老的蒸汽機車,噴吐着濃稠的黑煙,野蠻地進了站。
藍制服女人拉開鐵柵欄門,開始檢票。人羣往前擁擠着,好似一團沒嚼爛的肉着急地擠進咽喉。只片刻工夫,父親就到了檢票員的身邊。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父親只要穿過了這道鐵柵欄,就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在父親將手中那張皺皺巴巴的車票遞到檢票員手中那一刻,我站在距離父親五米遠近的地方,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聲:
"爹——!"
父親的雙肩聳動了一下,彷彿被子彈擊中了後背。但他依然沒有回頭。我看到遒勁的小北風夾帶着雪花從洞開的門口撲進來,糾纏着他,宛如糾纏着一棵枯黃的樹。
檢票員滿臉狐疑地打量着父親,然後又用古怪的眼神掃描了我。她眯縫着眼,翻來覆去地看着父親遞給她的那張車票,好像那是一張假票。
後來我反覆回憶,也想不起母親是怎樣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父親的背後。她左手依然提着那個白裡透紅的豬頭,右手直伸出去,像個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一樣,指着父親明晃晃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母親在什麼時候把那件藍燈心絨的外套的扣子解開,閃出了那件大紅色的、像燃燒的火炭一樣的化纖高領毛衣。母親的這個像女英雄一樣的造型,至今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裡,讓我想起來就百感交集。母親指點着父親的後背用尖厲的聲音叫罵着:
"羅通,你這個狗雜種!你就這樣走了,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嗎?!"
如果說我的喊叫像手槍子彈一樣擊中了父親的後背,那母親的詈罵就像一梭子機槍子彈,把父親的後背掃射得千瘡百孔。我看到父親的肩頭瑟瑟地顫抖起來,那個一直在他的懷抱裡、用黑黑的毛眼睛偷看着我的小妹妹嬌嬌,突然將腦袋縮了下
去。
檢票員揚起鉗子,在父親的車票上,誇張地打了一個洞,然後用同樣誇張的動作,將車票遞到父親的手裡。站臺上,到站的乘客正在屎殼螂滾蛋般地下車,上車的旅客把在車門兩邊,焦急地等待着。檢票員歪着嘴巴,臉上洋溢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我的母親,看看我,看看我的父親。只有她能看到我父親的臉。
父親往前艱難地挪動着,肩膀上那個拴着搪瓷缸子的帆布挎包滑下來,使他不得不歪頭彎臂去拉挎包的帶子。母親抓緊時間,用她的嘴巴和手指,發射着致命的子彈:
"你走吧,走吧,你他媽的算個什麼東西!你要是有志氣,就該堂堂正正地走,何必像狗一樣,跟着那個臭娘們私奔?你要是有志氣,這次何必還要回來?回來了何必還要向老孃賠禮道歉?說你兩句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想,這些年來,俺孃兒兩個過的是什麼日子?俺孃兒兩個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你知道嗎?羅通,你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什麼樣子的女人落到你的手裡,都是一樣的下場……"
"不要說了!"父親猛地將身體轉了過來,臉如一塊灰色的、背陰處的瓦片,雜亂的鬍鬚,彷彿瓦片上結着的霜花。但他轉身時振奮起來的身體馬上就困頓地萎靡下去,軟弱的、抖顫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來,"不要說了……"
站臺上響起了哨聲,檢票員彷彿猛醒了似的喊叫着:
"開車了,馬上要開車了!還走不走了?你這個人,幹什麼呀!"
父親艱難地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往前衝去,他肩上的挎包再次滑落,但他不再去管它,就讓它像一個裝滿了腐草的牛肚子一樣拖拉在腳邊。檢票員寬宏大量地督促着他:
"快跑!"
"慢走!"母親大叫着,"辦了離婚手續再走,我不能再爲你守活寡了。"母親用輕蔑的口氣說,"車票錢算我的。"
母親拉着我的手,昂揚地朝大門走去。我知道母親哭了,因爲我聽到了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在母親鬆開拉着我的手去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時,我回頭看到,父親的身體倚靠着鐵的欄杆滑下去,在他的面前,檢票員嘟嚕着臉,氣哼哼地拉上了柵欄門。從柵欄的縫隙裡我還看到,開往東北的火車緩慢地移動起來。在鏗鏗鏘鏘的車輪聲裡,在低垂漫卷的煤煙裡,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我擦擦眼睛,手背上沾着兩顆亮晶晶的淚珠。我被自己的敘述深深感動,但大和尚的嘴角,卻浮現着幾絲分明是嘲諷的笑紋。他媽的我無法使你感動,我暗暗地罵着,他媽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動,我出家不出家已經無所謂,但我一定要用我的故事打動你的心,用我的故事的尖銳棱角戳破包着你心的那層堅硬的冰殼。院子裡的陽光更加強烈了,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東南方向,距離地平線,用我們家鄉的人習慣的說法,已經兩杆子高了。那道阻礙着我們視線的、原本就有十幾個豁口、被大雨淋透、泡漲的院牆,昨天夜裡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搖搖晃晃,似乎一陣稍微狂一點的風,就會把它吹倒。那兩隻平日裡很少離開大樹的貓,在牆頭上相跟着散步。從西往東走時母貓在前,公貓在後;從東往西走時,公貓在前,母貓在後。還有一匹身材健美,皮毛光滑如緞的棗紅色小公馬,在牆邊磨磨蹭蹭。本來就想躺倒正找不到理由的院牆,趁機躺在地上。牆倒下,死了。死牆的大部分歪倒在水溝裡,積水飛濺出去,在地面三尺上,展開了一道明亮的瀑布。那兩隻貓,只有母貓滿身泥水地從溝裡爬上來,公貓卻不見了蹤影。母貓悲傷地鳴叫着,在水溝旁邊走來走去。那匹小馬,卻撒着歡跑了。儘管公貓凶多吉少,但倒塌總是讓人興奮,越是高大雄偉的東西倒塌了越是讓人興奮。現在,大道一覽無餘地展示在我們面前了。我看到,在大道對面那片空曠的草地上,堆起來一個高高的土臺子,臺子周圍插滿了彩旗,臺前懸掛着寬大的橫幅標語。一輛杏黃色的發電車正在發電,機聲隆隆。一輛藍白相間的電視轉播車停在草地邊緣,十幾個穿黃衫的小人兒,牽拉着黑色的電線,在草地上奔跑。十輛摩托車,排成三角形,從太陽升起的方向,用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威武地壓了過來。"摩托隊好威風啊!",這句話是我在一部電影裡聽到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與這句話建立了親密的關係,每逢高興的時候,或是沮喪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喊叫出來:"摩托隊好威風啊!"我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問我:哥哥呀,"摩托隊好威風"是什麼意思啊?我回答她,"摩托隊好威風"就是"摩托隊好威風"的意思。如果我的那個可愛的小妹妹今天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指着大道上的摩托車陣對她說:嬌嬌,"摩托隊好威風"就是這個意思。但我的妹妹已經死去,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摩托隊好威風"的意思了,啊,我心傷悲,誰又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