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被偷闖進房的寒風吹得微微顫抖着,映着一屋明暗不均。
容善站在牀前,整理着牀上的錦被棉鋪。
這些原本都不必她親自動手的事兒,如今做起來顯得笨拙的很,花費了好些精力才終於鋪好,轉頭,看夜如天仍執着書冊,坐在燈下專注的看着。
她緩步走到她的身旁,倒了兩杯清茶,將其中一杯推到了她的面前,自己則捂着另一杯茶坐了下來。
“如天。”她叫了一聲,然後看着她的仍是埋頭於書中,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嗯?”
“那個,蕭容善到底是因何離世的?”遲疑了一下,她終於問出了口,雙眼一直緊緊的盯着如天的臉。
如天濃長的睫毛微微一顫,而後放下手中的書冊,擡起頭來看向她。
“爲何問這個?”
“既然我頂替了她的身份,總該知曉她的事情纔對,否則我不安心。”她的雙手緊握着茶盞,迎着她的視線說道。
“你就安心的用這個身份住在將軍府裡吧,真正的蕭容善是不可能再回來了,早在數年前的那次戰亂之中,死於敵軍的刀劍之下,面目全非。”
“你,是親眼所見?”容善問着,否則她怎麼說的如此清楚,甚至,她還可以明顯感受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哀傷。
“不,那時,我還未來漢陵,這些,都是蕭善祁說與我聽的,”她扯着脣瓣,有些勉強的笑了笑,“不過,我卻能想像得到那慘烈的場面,否則像他這樣的硬漢又怎會因此而數度哽咽。”
她倚桌起身,緩步走到窗旁,伸手便推開了窗子。
“容善,你無法想像,該是經歷過何種痛楚,才能在說出一樁事兒的時候,讓旁人都能深刻體會到那種切膚之痛,所以,當他執着的認爲他的三妹還活着的時候,這府裡沒有任何一人反駁他的這一癡心妄想。”
“你是說,”她緩緩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的身後,看着比她略高一些的背影,顫着聲說道,“那都只是蕭善祁的妄想?”
“不錯,一個未及十歲的孩童,讓她在戰亂之期存活下來已是難事,更何況她是被綁在了敵人士兵的前方,刀劍、利箭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只有死路一條。”
“爲什麼,他們會如此殘忍的不肯放過一個孩童?”她撇開頭,眼前浮現而過的,是刀光劍影之下,一張無法分辯真實面容的血臉,只有那純淨無雜物的雙眸,如利刃一般直直的刺入她的心中。
“那便要問瞿雲國的昏君,”她轉過頭來看着容善,那風眸射出的,卻是一道道凌厲的視線,彷彿她便是瞿雲國的易王一般,“畢竟,是他縱容自己的得力屬下做出那種喪盡天良,卑鄙無恥的舉動來。”
容善扭開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不知爲何,她竟不敢對上如天的眼,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害怕看到她略帶着些苛責的目光。
她是瞿雲國人,是她的國主做出了這種令人不恥的行爲,是他允許自己的屬下對一個弱小無辜的孩童下手,身爲他的子民,她的確無法光明正大的擡起頭來。
“唉——”耳畔,是如天的一聲悠悠長嘆,仿若心中所有的鬱結之氣都隨着這聲長嘆而傾吐了出來,而後,她離開了窗邊。
容善仍站於窗旁,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吹襲着她已然冰冷的臉龐。轉頭,愕然的發現,窗外正飄着一朵又一朵的雪花,就如白日裡的梅花瓣一樣,輕盈而落。
她呆呆的看着,看着那純白如白帆一般的顏色。它,能將這世間的血污都掩蓋嗎?它能滌去人世間所有的污濁不堪嗎?
可惜,當它們遺落塵世之後,只會被標記上凡世纔有的記號,那是無法抹去的污物。
“善祁當你是他的三妹,你就乖乖的做你的蕭家千金吧,”身後,又傳來如天的聲音,“有人做靠山,總好過你一個人在外頭像個乞丐似的討生活吧。”
她垂下頭去,如天的話,讓她的心很不好受,因爲她清晰的感覺到心口一陣一陣的抽痛,鼻子一陣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她緩緩開口。
“是啊,你們給予我什麼,我都該接受纔對,除了呆在蕭家,我找不到更好的去處。我不想做浮萍,只想要一個親人,不管最後,會不會背棄我。”
她呆愣的說着,眼眶之中的淚懸而未落,盈盈的打着圈兒。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九年,她用了一個九年又走回到了原地,只是,她卻不甘心,不相信老天會一次又一次的耍弄於她。所以,她在賭,用再一個九年,或許是更久的時間,來賭一份可盼卻又不可及的親情。
如天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在燭火的映襯下,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單薄的身子,倔強的挺直着的背,而全身都像是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憂傷,無法抹去,也無人能入。
原本,她也是個有故事的女子,不全然像她所見的那樣。
她轉過身,選擇不再看着容善的背影,以免被他的哀傷感染。
看到已經鋪疊整齊的牀榻,如天緩步進入了內室,動手脫去了外衫,一把扯下了扎着一頭青絲的髮帶。
還是早些睡吧,早日還要早起上朝。
原以爲戰事終結,她終於可以回臨山好好休養幾日,那知陵王卻一點都不體恤下屬,不但連頓犒賞的晚宴都沒有,還命她明日便要一起隨百官早朝。
她越想心中越嘔,來到這裡之後,她仿若從未曾好好睡過一個懶覺,也不知這種日子要熬到何時纔是個頭。
脫得只着貼身衣物,如天打着哆嗦爬進了冰冷的被窩之中,寒着身子躺了下來。
側頭,看到容善仍癡癡的站在窗前,任由寒風吹襲着那原本便有些弱不禁風的身子,如此下去,不着涼纔怪。
“容善,早些歇息吧,我早日還要早起上朝呢。”她想了想,還是開了口。
窗邊的人兒動了動,終於伸出手關上了窗子,然後走到桌旁吹熄了燭火,藉着內室有些微弱的燭光走了進來。
一臉的蒼白無血色,容善走到妝臺前,伸手取下了頭上唯一的一支髮簪,傾刻間,一頭長髮如瀑落下,劃出一道令人眩目的弧線。
一手將髮簪放下,視線劃過手腕處,看到那隻靜靜的躺在自己手腕處的玉鐲,神情又是一陣恍惚。
鐲子還在,親人卻已難尋。
這,便是物是人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