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聲雨聲,車流燈影,但是夜色將這一切都似乎打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水印。
常安悲慟的哭聲也慢慢平息,她其實並沒有哭多久,只是像發泄般要將堵在心裡的東西疏通,所以周勀也沒哄,任由她坐在那裡歇斯底里的哭完。
這時候能哭出來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哭完之後呢?
她一抽一抽地看着前擋風玻璃,雨並沒有停,時至夜深,卻依舊有晚歸的行人頂着驟雨往家裡趕。
世人皆苦吧,有誰能夠倖免於難?
“我外婆四十歲左右纔有了我媽媽,她幾乎將半生心血都傾注在了這個小女兒身上,很小就開始教她識字唸詩。”常安突然開口,情緒說不上有多激動,反而隱隱帶着一點劫後餘生般的覺醒。
“你知道嗎?我媽各方面條件都很出衆,小時候讀書好,腦子又聰明,我外婆說她什麼都要爭第一,後來考大學,完全靠自己的能力進了牛津,還是很厲害的經濟管理類專業,所以她一直是我外婆的驕傲,以至於我以前總是不明白,像我媽媽這種人,怎麼能忍受自己的女兒安於現狀甚至平庸?”
在常安的記憶裡,薛冰生前並不十分注重她的學習及能力培養,後來她被送去倫敦,外婆也只是讓她選了個極其冷門的專業,從小常安受到的教育便是——“女子德行第一,安分守己最是重要,也不必去爭什麼東西,待適當的年紀找個適當的男人結婚,以後相夫教子,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平淡是福,平凡是福,這是外婆以前總掛在嘴邊的話。
常安苦笑一聲,“我以前還以爲只是家裡的條件允許我不去考慮任何這些問題,所以她們才讓我別有任何功利心,可是現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媽媽輸在一個‘利’字上,所以她和外婆都不想讓我走老路。”
生前薛文琇不止一次跟常安說過,讓她性子別犟,最好無慾無求。
她們是想讓常安成爲一個平凡的姑娘,遠離這世間的利益誘惑,也遠離人心齷齪,這樣或許會碌碌無爲,但起碼可以歲月靜好地過完一生。
“身不由己,嗬,他剛纔竟然用‘身不由己’這個詞來替我媽媽解釋……”
常安低頭又想起常望德在書房裡跟她說的那番話。
他說:“你別恨我,也別恨你媽媽,造成有些結果並不是我們的本意,你不懂當坐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變得身不由己。”
拿也不是,拿了更不是,所以權利和金錢是把雙刃劍,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
周勀其實能夠明白其中的道理,因爲他二十出頭就開始經商,漩渦之中已經翻滾近十載,但是他不會也無法向常安解釋。
“好,就算她當年真的是身不由己,那麼我的存在又怎麼解釋?”常安低頭閉起眼睛,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她周圍所處的環境,每一樣都在向她構造着美好與正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被告知,所有一切都是假的,美好是假的,優雅是假的,就連她們傳達給她的信仰也是假的。
她的存在證實了這一切都是謬論,荒唐的,可笑又可恥的謬論。
常安不願再說下去,靠在椅子上再度閉上眼睛。
周勀之前被帶走問話,其實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比如孫正道利用薛冰的職務之便裡應外合,從中牟利,再比如這次孫正道栽進去,裕安李美玉及其高層一起被審,結果卻牽扯招供出了薛冰生前所做的事,但是看常安這個情緒,又覺得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只是常安目前這情緒,他也不捨得再多問。
“好了。”周勀擡手又裹了下常安的肩膀,“不說這事,雨太大了,先回去!”
他重新發動車子,用最快的速度開回長河。
到家後周勀哄常安去洗澡,她看上去情緒似乎穩定了一些,並沒多“反抗”,洗完後常安乖乖上牀,等周勀進臥室時發現人已經窩在被子裡睡着了,他也隨之鬆了一口氣。
周勀之前也在裡面呆了幾天,下午剛回來又連夜去豐蠡開了個來回,其實已經累得要命,所以也簡單洗漱便躺到了常安身邊。
極度疲累其實也不算是壞事,至少這時候能讓人在短時間入眠。
周勀很快便睡着了,並沒做夢,只是天亮時候被窗外的車身有些驚醒,習慣性地翻身去摟身邊人,手掌摸過去卻只摸到一片冰冷,他猛地睜開眼睛,枕邊空無一人。
“常安!”
“常安?”
周勀一連喊了兩聲,陽臺和洗手間都沒人,他趕緊揭開被子下牀,也沒來得及穿拖鞋,急急忙忙就出去,在二樓找了一圈,沒有,又小跑去一樓,客廳並沒亮燈,周勀以爲她出去了,結果一轉身便看到餐廳那邊透過來一點燈光。
常安筆直地坐在椅子上,背影朝他,面前擺了紅酒和一隻高杯子。
周勀鬆了一口氣,走過去。
“怎麼不睡覺一個人跑來這裡?”
原本正陷在沉思中的人猛地轉身,但緊繃的神情很快就垮了下來。
“睡不着,下來喝兩杯。”
周勀掃了眼桌上的酒瓶,大半瓶下去了,她這叫喝兩杯?只是周勀也不揭穿,繞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這纔看到她手裡還拿了兩張紙。
“在看什麼?”周勀問。
常安似乎並沒掩藏,只是把紙擡起來問:“你說這個嗎?”
“對,什麼東西?”
“遺書!”
“什麼?”
“我媽媽的遺書!”剛在豐蠡那間老房子的書房,常望德剛剛拿給她的,“可笑吧,我媽走了這麼多年,我竟然到現在纔看到她的遺書,而且是寫給我的。”
周勀也有些震驚,可常安臉上的表情反而平靜,或許是短時間內已經遭受了輪番打擊,有了免疫。
“給你看看吧。”她突然把那兩張紙推到周勀面前。
周勀愣了愣,“合適嗎?”
“到現在還有什麼不合適?”
往後大概只有醜聞了,再無什麼秘密。
常安又把紙往周勀面前推了推,“看看吧,看看有多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