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用力地支撐起身體,身體飄乎乎地朝小臥室走了去,推開門,怔愣地站在電腦桌前似在努力思考什麼,可大腦卻一片空白,機械地擡起頭,拔掉了筆記本的電源。
存了三年的積蓄,忽然之間,一無所有。
——所以說,當東城的窮人很辛苦啊!!
林音的耳畔依稀傳來很久以前,某個驚天動地的火紅夜晚,項北在吵嘴中隨口說出的話。
空蕩蕩的小房間,斷斷續續地響起一陣壓抑的聲音,她居然低聲苦笑了起來,然後,走到窗臺前,面無表情地遙望柯靈城繁華的西方。
此後的幾天,當林音推開家門時回頭看着小倉庫門,意識到自己的心血就這樣被沒收了,幾年的辛苦努力就這樣毀於一旦,竟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只有等工商監管部門的消息了。
林音如此想着,進了雅勤校門,發現同學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她,這些東苑的女生表情誇張地掩嘴偷笑,並且故意地躲着她走,無所不在的陰鬱眼神和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的竊笑聲憋得她簡直無法忍受。
高二一班的教室門口聚集了一堆男生在討論熱鬧地討論着某個話題,不懷好意的獰笑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林音臨邁進門的時候,一名獐頭鼠目的男生斜倚在走廊牆壁上兩根指頭夾着一張照片晃了晃,陰陽怪氣地說:“怪不得這幾年在紫苑呼風喚雨,還能和惡魔組合有一腿,嘖嘖……”
林音冷着臉瞟向他,不予理會地淡漠一笑,垂眸往教室邁了一步。另一個男生將照片奪了過去,橫臂攔住了她,“哈哈!這妞兒的身材,還不錯嘛!”
林音眼神一顫,腦子轟的一聲,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在網上賣內衣的模特照,純白背景牆變成了彷彿色情小廣告的頹靡霓虹燈,而且那張臉竟然出奇得熟悉……
曝露的內衣照片像傳單似的,幾乎出現在每一個男生的手中。座無虛席的教室裡,女生們神情鄙夷地打量着她。
林音發怒地一把搶過那個男生的照片撕得粉碎,朝那羣猥瑣的人扔過去,“這種幼稚的把戲,你們不覺無趣嗎?”
來東苑之後的那種壓抑感終於爆發了嗎?
沒有人再敢大聲譏笑,然而壓抑的氛圍中潛藏着某種即將爆發的不祥引子,衆目睽睽之下,林音昂首挺胸地走進教室,過道里人人側目,周圍靜得讓人想吐的環境中包裹着一道道陰鬱惡意的目光,氣氛詭異極了。
她猛然想起第一天踏入紫苑的情景。那是一種在萬衆矚目之下被排擠、被拋棄的感覺。
命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從陸西城開始,卻沒用因爲陸西城結束。
林音情難自禁地想象着靠窗的那個熟悉的位子,想象着璀璨的日光籠罩着一襲奢華的GUCCI散發出灼眼的鑽芒……
東苑昏黃大教室當然與精緻的紫苑不同,五十幾名學生密集地坐在一起,靠窗的女生斜睨她,譏諷地掩嘴笑着和同桌竊竊私語,安靜中有人在低聲討論**照的拍攝地點,林音面無表情地在座位上,閉起了眼睛。
沒多久響了上課鈴,生物老師進來的時候身後跟了幾名同學拿着筆記本電腦和投影機。上課時用幻燈片講解人體構造,身邊的男生們看着人體掛圖眉來眼去地竊笑起來。
生物老師是剛畢業的女大學生,轉頭瞅了瞅彩色人體圖片,難爲情地問:“大家怎麼了?”
“沒——事——”全班的男生受感染地輕笑,在生物老師再轉身時,前排的男生惡作劇地悄悄將講臺上的教科書扔到了地上。
老師蹲下身撿書的時候,換片子的女生迅速地將幻燈片切換到一張豔照圖片上。
肆意放大曝光的彩色照片清晰地出現在牆幕上,圖片裡的林音正穿着妖豔的情趣內衣騷首弄姿地斜倚在沙發上。
生物老師直起身時驚叫了一聲,腦子裡閃過一系列的字幕,——“這個女生在哪裡見過”、“那件內衣是黑色的”、“我的U盤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難道是男朋友……”諸如此類的想法在瞬間浮起又抹掉,震驚地望向教室裡的林音。
男生鼓譟的起鬨口哨聲嘈雜一片,其間參雜着女生咄咄逼人的責斥與哧鼻笑聲。
林音大腦轟轟作響地,將目光從照片上撤回來,落在生物老師頗爲糾結的表情上,遙遙對視了良久。林音目光堅定地,慢慢地,無辜地,搖頭,搖頭,卻看着她從驚訝轉爲難以置信,又從難以置信變成了怒視。
連平時對自己最親切的生物老師,也不相信自己。
“聽說她在網上賣這種東西賺了很多錢呢,不如我們也考慮開網店試試看……”
“纔不要呢,照這種噁心的照片用來吸引顧客,跟有什麼兩樣啊!”
“網上有顧客反饋喔,聽說——”前排的女生趁老師失神,扳過電腦點開暫時關閉的網店,留言板上有幾個顯眼的“顧客”名字取得很猥瑣,大聲念道:“我已經購滿了兩千元,並且收到了店主附贈的全套內衣秀,紅心紅心,好騷哦……提升信譽度,力挺主頁推薦……”
“林音,你知道這種照片不適合高中生照嗎?”生物老師神色爲難地打量她,那雙眼睛好像會把她看透了,小聲說:“林音,你知道這種行爲給學校帶來的後果嗎?”
“老師,不是這樣的……”那些新留言分明在詆譭,我沒有做這種事!然而林音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再多的辯解又有什麼用,她“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跑向講臺,撲過去搶奪鼠標。
旁邊的幾名女生一起嬉笑着架起了她,“噢喲,聽說這些內衣因爲是A貨,所以被網站查封了耶!而且顧客再三要求退貨,卻得不到店主的迴應,怎麼會賺這種黑心錢嘛……”
“滾開!不瞭解情況的路人憑什麼詆譭我的心血!”
她彷彿一隻抓狂的野貓掙扎地同女生撕扯着,在這之前連一滴淚也沒流的林音,終於哽咽地咆哮起來,眼睛死死地盯着失望的生物老師,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了。
“老師,那些照片是合成的,有人陷害我!PS水平爛到家了!這種蹩腳的伎倆誰會相信?我沒有,我沒有照這種照片……”
“可笑,顧客都說收到你的贈品了,嘖嘖,早知道我們也去購滿兩千元,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來得及……”靠牆方向傳來男生們的嘲笑。
“你沒見留言的日期嗎?怎麼會購滿……怎麼會?”那個留言時間,正是內衣貨箱被搬走的時候,別提什麼兩千元,她連一毛錢都沒有了。
生物老師尷尬地邁下講臺,試探地問:“林音,你爲什麼要拍這種東西呢?”
“賣內衣不是主要目的!當然是像很多時髦的日劇那樣,做那種事咯!”男生們鬨笑着接腔,所有的人的表情都是同一個潛臺詞:我們學校的“校雞門”上演了。
林音張了張嘴,乾啞的嗓子一句話也說不出,雙拳緊握地垂頭,反覆告誡自己冷靜一些,冷靜一些……瘋狂之中席捲而來的怒氣和侮辱讓她忽然清醒過來,她擡起頭,轉身走向自己的書桌前拿起書包,翻出一直在用的U盤,衝到前排的電腦前,將U盤插了進去。
投影牆上出現了原版內衣模特的照片,與之前林音的照片擺着同樣的姿勢,只是背景和臉孔不一樣而已。
“幸好網店一直很守規矩地貼着品牌官方提供的統一圖片,這些圖片連品牌雜誌上也有過介紹!”林音理直氣壯地仰起頭怒視臺下,可她似乎並不在乎別人怎麼想,隨即凝視着滿臉懷疑的生物老師,眼光如電地掃視着着臺下的男生女生:“這種同類照片比比皆是,這個身體,是這個女人的,不是我的!老師……”
眼前的照片證據確鑿,生物老師吃驚地搖了搖頭,“難道,真的有學生會做這種陷害的事……”
教室裡嘲笑詆譭她的女生沉默了。
“聽說幾年前你去紫苑,就是爲了錢去陪男人吧?”
嘲諷她的這個男生,曾經東西雙城兩派鬥爭時鬧得最厲害的衆頭目之一。
“秦飛。”林音側過身正視他,壓低聲音低喝:“說清楚!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那時候你才幾歲?就懂得利用身體去賺錢……哈,現在也算是成年了,理所應當成長爲一個優秀的、可以隨便跟男人上牀的、賤女人。”
林音身體失重地後仰一下,手掌壓住書桌,秦飛惡毒的話語讓她噁心得一陣反胃,一個字也說不出。
——難道作爲一個女孩子,連這種事,也要拿出證據立個牌坊麼?
“就是!陸西城怎麼會和她在一起呀?如果不是隨便跟人家上牀,像照片那樣**的話,那種富家子弟可能看上她嗎?”
“就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穿上衣服和我們沒什麼區別對不對?”
教室裡再次哄亂一團,生物老師喊了幾聲“安靜”也無濟於事,林音無力地支撐在桌上,心臟窒住般地疼痛起來,她很清楚,她在恨,可她卻不知道她在恨誰。
就連陸西城,也曾經篤定地否定過她。
林音忽然笑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直起身體,倨傲地挺直了背脊,抓起講臺上那一堆不堪入目的照片猛地朝人羣中一擲,書包甩上肩頭,起腳踹開大門,,昂首挺胸地離開了。
——算了吧,何須辯解,沒有必要極力讓全世界相信你。
世界上最悲觀也最樂觀的想法,莫過於此。
身體輕飄飄地出了走廊,林音越過網球場,越過體育館,直奔東苑最高建築走了去。二十五層綜合辦公大樓,林音沒有乘電梯,在寂靜的逃生走廊裡,一級一級地邁上去。每登高一層,就距離天空近一些,累時她就坐在冷冰冰的水泥臺上,怔怔地望向走廊窗戶外面的天空。
林音在大樓的天台上站在一整天,凝視着靜悄悄的天空,仰得脖子都酸了,那一望無垠的天際,連一片薄雲也沒有,沒有飛機和鳥兒飛過,也沒有值得讚美的顏色。
傍晚時放學鈴聲響起,林音趴在天台圍欄上,等班同學走得差不多了才乘電梯下來,躲開所有熟悉的面孔,去車棚拿電動車。
迎着夕陽,小綿羊駛向雅勤大門的方向,一簇人羣在談論剛纔校門口的鬥毆事件。
林音減慢車速,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女生說着“葉黎珊”的名字,林音伸手拍了拍學妹的肩膀,她驚慌地說:“剛纔一大幫北郊的貴族學校的男生,在這兒把東苑高二的一整個班的男生挨個兒揍了一遍,後來有人報了警,可是警車一直沒有來……”
“是……2班?”林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後來呢?”
“是啊!後來,當然不了了之了!校門口堵得水泄不通,來了兩輛車把北郊的貴族男生都接走了,前面的一輛黑車的窗玻璃只降下了一點點,可是所有人都停手了……聽說,那輛車是紫苑的……”女生停住喋喋不休,雙眼放光地和旁邊的女生對視一眼,“——好——漂——亮——喔!”
這樣被雅勤學妹追在身後驚呼着“好漂亮”的女生,除了優雅高姿態的紫苑第一公主,還會有別人嗎……
葉黎珊,黎珊?高貴的Hermes公主竟然這樣教訓了林音班裡的所有男生?!
上帝,東城派會不會又把紫苑的醜惡行徑記錄在她的頭上?那麼她的生活豈不是更難過了?可是,葉黎珊竟然爲了她做到這種地步!
“還好……明天是國慶長假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感謝葉黎珊的林音只能僥倖地舒一口氣,矛盾地轉頭望向東苑教學樓,以及學苑路盡頭的模糊地紫苑,小綿羊逃也似的離開了雅勤。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去學校”已經變成了“下地獄”的代名詞……
休假的這些天,林音跑了多次工商局。
由於都是值班公務員而沒能瞭解到投訴事件的具體解決辦法。在所有人都忙於長假旅遊的時候,林音一直在書桌前守着電話和網站,直到開學的前一天,網站上也再沒有發表虛假留言的顧客,而電話卻出乎意料地響起了。
聽筒裡是那個暴力面癱男的聲音,他說投訴事件已經解決了,並且拿到了林音和品牌商的合同副本,爲了保險起見也做了常規檢查,所有的商品均無問題,至於致電購物網站要求MyWardobe安全解封的事,作爲道歉就由工商局來辦理。
“就是說我的店解封了?可以繼續經營了?道歉就能解決問題?你們知道這件事給我帶來多大的損失和傷害?爲什麼這麼做?我解釋過,我的商品沒有問題,爲什麼不相信我呢?”聽說事件查清之後猛然凜起理直氣壯般地並不妥協了,林音倔強地說,“我要投訴你們。”
面癱男爲難地說:“今年我們部門收到了大批量非法網店的舉報,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嚴重情況,嚴謹調查是局裡下達的文件,本市的每個嫌疑網店都進行的徹底查封,當然沒問題的店也只能……唉……怎麼說呢……”
“自認倒黴?你們是……寧可錯殺三千,也不可放過一個?”
“是的,但你的這個店是上面特批營業的,所以‘特別有針對性’地進行了提前解封。”
“上面?特批?針對性?”林音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舉着話筒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雖然對“上面”的概念仍然相當迷茫,“爲什麼針對我這麼一個小網店……唔?那……謝謝你,再見。”
掛斷電話之後,林音慢慢地走到窗前望向紅霞漫天的西方。腦子裡反覆出現那些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雖然它們曾經對她來說,是那麼真實的存在,是全部的生活,是生命的一切。如今她已經遠離了它們,可他們如影隨形。
葉黎珊。項北。陸西城。
林音坐在電腦前發表了MyWardobe店主對於整件內衣事件的公開說明,沒多久電話果然再度響起,聽筒裡的葉黎珊輕聲問:“林音,網店解封了之後,你的心情會不會好一些?”
果然是黎珊!
林音難掩興奮地握緊手機,一時感激得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哽住喉嚨不停地“黎珊,謝謝你”,而葉黎珊卻故作發脾氣地說:“誰喜歡你開網店呀?整天埋在網上又沒有時間陪我……過——生——日——”
“對喔!該死的記性,就快到小公主的慶生日了喔!”林音內疚地掩住嘴,近幾天只顧爲店鋪犯愁,竟然連這麼重要的慶生日也忘記,“十八歲成人禮喔!黎珊,你在哪裡呢?我找你一起籌劃生日宴會!”
“兩個小時之後去雅勤東門的星巴克,我等你。”
林音迫不及待地換衣服出家門,騎着小綿羊趕往星巴克的途中,手機接連不斷地響起,接聽起來發現統統是男生的聲音,這已是半個小時之內的第十幾通電話了。
——這不得不讓林音懷疑是惡作劇諮詢。然而悲劇的是,她一瞬間想起的竟是曾經在教室裡陸西城打給她的那個惡作劇電話,他說,你是我一個人的。
自嘲般搖了搖頭,她索性心情低落地將小綿羊停在櫻花樹下,林音小心翼翼地背靠着樹幹給男生介紹了內衣的品牌款式,那個草包男居然大剌剌地說“一次訂購一打”,欲將下半年所有的節日禮物一次性準備妥當。
“那個……或許下個月會有新款也說不定哦!”林音困惑地好心解釋。
“哎呀,不是正好幫你清理存貨嘛!”聽筒中的男生痞裡痞氣地說,“哎?林音,順便送幾條四角褲給我吧?”
林音愣住,那白癡竟脫口而出了她的名字?隨聲附和着網銀交易,掛斷電話之後,她忍俊不禁地笑起來,“這種‘非專業托兒’也太明顯了吧,黎珊居然會找到這樣低智商的男生……”
“你們不覺得很有趣?這是一個很有創意的點子,哈哈哈——”星巴克咖啡廳的乳白色沙發上,項北斜靠在扶手上眯起眼睛,忽一聲浪笑惹來陣陣側目,玻璃餐桌的四周端端正正地坐着他的那些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小嘍囉,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鬱結地回味他剛纔說的那個“創意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