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煒彤坐在通往涼亭的迴廊上,手裡抓一把墨綠『色』米粒大小的魚食,狀似悠閒地往池子裡扔。其實走近了就能發現,她不過是看似悠閒,實則幾乎每顆魚食都能打到錦鯉腦袋上。
手上沒閒着,嘴裡更是念念有詞:“大白又搶小白東西,長差不多是緣分,隨便欺負人可不乖。”
大白是誰?還有小白……莫非是慈幼局裡那倆熊孩子?
悄悄走到後面的周元恪恰好聽到這句,瞬間產生了無數種懷疑。從『奸』-夫到販夫走卒,包羅萬象全都被他一一否定,直到最後想到那天在慈幼局,窗邊偷聽的兩個熊孩子。
“大黑,來吃飯了,不許搶小花的。”
羅煒彤拋出兩顆魚食,恰好將落在池子中,魚嘴呈黑『色』的錦鯉眼見着就要夠到餌,卻突然被天外飛來的另一個球彈出去。到嘴的餌料飛進花『色』魚嘴裡,不過還好它嘴邊多了另一塊,也就不跟體弱多病的花魚多計較。
“這才乖。”
聽到這周元恪也算明白了,小丫頭接管慈幼局沒多久。且她與他不同,開明人家的大家閨秀,雖平素上街不會受人阻攔,但所去之地算來算去也就那幾處,位於城郊已經出內城的慈幼局絕不在此列。
約莫算起來,連帶上次她不過去了兩趟,又怎麼會認識那些孩子。
不過見她如今百無聊賴餵魚的模樣,大概也是閒到頭頂快要長草。想着自己來之前想好的由頭,瞬間周元恪有些遲疑。
該不該說呢?
“都吃飽……”
周元恪踟躕的片刻,羅煒彤卻是加速投喂進程。正如前者所料,她的確是閒。將軍府屬金陵新貴,相熟人家本就不多。先前有文襄伯府鬧着,雖然每日醒來少不了要心塞那麼幾下,但總歸有些新鮮事。
誰知伯府戰鬥力如此不堪,只需派元桃在常太夫人養病的『藥』方中,多添幾味安神之方,比原定多昏睡那麼十天半個月,奪權的大秦氏便與鬆壽堂老牌掌權的常太夫人鬥了個勢均力敵。
鷸蚌相爭,一時間伯府那邊沒人想着玄武大街分出去的羅府。即便府上正式掛上平西將軍府牌子,改換門庭時,那邊也只大秦氏打發門房前來送份賀禮,其餘皆是風平浪靜。
府裡主子本就不多,一下走了倆,本就被徐氏料理到井井有條的內務,如今更是幾乎不用管。莫說羅煒彤先前幾乎無事,這會就連大忙人徐氏,也是覺得骨頭有點鬆。正在此時,弘真大師留下慈幼局之事,全家人一合計,乾脆搬到了離那處最近的京郊莊子上。
這會羅煒彤剛做完點心,因天氣逐漸暑熱,晌午睡不着她便來池子便餵魚。說是餵魚,一拿起魚食她便不自覺地練起了手。先是一粒一粒地投,每粒魚食必然擊中一條錦鯉,然後魚食依次遞加,練着練着她身上也出了層薄汗,到最後乾脆一把全甩進去,看錦鯉蜂擁而上圍在魚食密集處,各種花『色』錦簇,中央拱起一團水花。
“咳。”
“誰在那。”
羅煒彤扭頭,便看到那抹讓她臉紅的身影。那天之後她又去過一次慈幼局,老和尚做的事很簡單,掰扯明白了其實就一條:將桃花釀價錢炒高高的,賣給金陵城內那些個不差錢的達官貴人,所得金銀買米買糧、買筆墨紙硯,供養慈幼局這些孩子。
她去一趟,一是爲花銷中不甚明瞭之處。九掌櫃雖對孩子一片仁善之心,但手底下也不全乾淨。雖說水至清則無魚,但有些個小人報着新米的價錢,專進朱雀大街那些公侯之家壓在糧倉中,淘換下來的陳米。一頭賣好一頭坑錢,且絲毫不顧那麼小的孩子吃了陳米甚至黴米是否會有『性』命之憂,這種其心可誅的害羣之馬,甭管來頭多大都得快些除去。
若不是恰好金陵宅子中下人,有從慈幼局出來的,她也不會這麼快地揪出此事。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剛接手便有這麼大動作,旁人難免不自在。故而另一件事,她便選得人人歡喜之事——送錢。
準確點來說,應該是送布帛。家中開着僅次於官號的天下第一綢緞莊錦繡坊,她也恰好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慈幼局上下所需衣物,自有朝廷官號負責提供,她所做便是無償捐贈一批夏衣。
慈幼局多數是孩童,身量小,且夏衣輕薄,一層單衣耗不了幾尺布料。但對比於不愁買賣的朝廷官號,錦繡坊最大的優勢便是做工精良。九師傅拿出去年的單衣,稍作比對後若有所思。她將其眉宇間矛盾看得真切,卻一點都沒提供給衣物之事。朝廷中事沒那般簡單,官號背後可是宮中娘娘,再牽扯更能聯繫前朝,真金白銀誰又能徹底視爲糞土?
將米麪上蛀蟲揪出來後,慈幼局內掀起軒然大波。徐氏也道女兒這次出風頭太大,嚴令她呆在莊子上。不求修身養『性』,但求低調不引人注意。
閒了大半個月,羅煒彤渾身都快長『毛』了。這會喂完魚,扭頭她便見到這人。瞬間那日去慈幼局時的情緒涌上心頭,既有那麼絲驚喜,更多的則是羞澀。
“你怎麼過來了。”
邊說她邊瞥了一眼四周,莫非這人爬牆進來?不用懷疑,他絕對有這本事。
“你是怎麼過來的?”
周元恪眼神示意狀地掃向後面,他終於從爲帝的師叔手中,拿到了這處金陵郊外的莊子。當然這其中,護短的師傅功不可沒。他只隱約透『露』,因公務繁忙無心練功,更無心與媳『婦』相見,任『性』的師傅便鬧他師弟一個雞犬不寧。
而令他好奇的是,陛下似乎對師傅頗爲容忍。當差這麼多年,他就從未見陛下這般寬容地對待過一個人,即便當年貴妃寵冠後宮時也沒如今十分之一。
當然他也只感疑『惑』下,其實他心中也大致猜到一點,就那一點讓他決定將此事徹底嚥進肚子裡。萬一問清楚了,屆時天下大『亂』都會是輕的。
“陛下已將旁邊莊子賜予我。”
賞給他……隨隨便便就是那麼大一處莊子……錦衣衛福利這般好?一時間羅煒彤深深爲遠在邊關的兄長可惜,反正都是放棄科舉出生入死,何苦去給關外剽悍的遊牧民族拼刺刀,做錦衣衛拉風又不缺前途。
她眼神中的羨慕太過濃烈,甚至因爲過分感慨,嗓子中都發出一聲長長的慨嘆。這份情緒太過明顯,瞭解後周元恪頗有些哭笑不得。再想起今日前來要說的事,那份哭笑不得也化爲濃濃的慨嘆。
“剛分了莊子,你倒是嘆什麼氣。”
尷尬過後羅煒彤情緒也稍有平復,如今四野無人,兩人面對面彼此呼吸可聞,她總不能這麼紅着臉一直裝淑女。更何況,她本就不是那種見了外男便羞澀不已的大家閨秀。
恰好聽到周元恪慨嘆,她便隨口問出來。
“無礙,今日前來尋你,是有兩個消息。”
“哦?”
羅煒彤滿面狐疑,錦繡坊生意遍天下,曾祖母那邊消息絕對靈通。不過再想她也釋然,比起整個大齊朝,錦繡坊又算得了什麼,這主可是任職鎮北撫司。
“是何種消息,我阿爹與兄長的?”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思索片刻,周元恪凝重地點頭:“有一好消息,一壞消息。”
“那先說壞消息,這樣聽完後就算心情很糟糕,也能有點事緩一緩。”
不知爲何,見到周元恪的神『色』,羅煒彤便已做好心理準備。畢竟認識這些時日,這位一向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即便僞裝成金陵第一紈絝,也罕見地沒有憤世嫉俗,更沒有沾染上絲毫不良習『性』。
誰知這次,一向對她順從的周元恪卻是一反常態:“還是先從好事說起。”
“也行,我洗耳恭聽。”
坐正了羅煒彤聽他慢慢道來,而後樂了。不是其它事,正是有關那批夏日單衣的。
“慈幼局收到你那批衣裳後,沒過幾日九師傅便單獨上表啓奏陛下。此處乃是高皇后產業,即便前朝勢力再大,一旦干涉也是觸陛下逆鱗。我估『摸』着,不日便有旨意下來,命錦繡坊承製大齊慈幼局一干衣物。不過樹大招風,你們且得做好心理準備。”
原來慈幼局這般重要,羅煒彤早知其雖不顯山不『露』水,但卻不容小覷,卻沒想到一旦扯到此處身上,朝廷反應如此之快。
“樹大招風,不過貴妃娘娘那股暴風,早在羅薇蓉入三王府爲側妃時,便已無可避免地刮到將軍府上。這會再猛烈些,倒也不怕,最起碼還有此事釜底抽薪。”
羅煒彤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日送單衣前,她早已瞭解,官造衣物把控在貴妃一族手中。而貴妃所出親子,正是這些年來勢力日盛,且在翰林中頗有名望的三王爺。
頓了頓她又問道:“那壞事呢?”
周元恪長嘆一聲:“此事道明之後,製衣之事還不知是好是壞。西北大捷,陛下欲一句解決外患,涼國公乘勝追擊。大軍一路西行至賀蘭山,卻陡然在山谷處遭遇雪崩,如今已有十日未聽聞消息。”
雪崩……雖然未曾親眼見過雪,羅煒彤也從書本中知曉這爲何事。
全身定在那,她只覺周元恪的聲音越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