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之所以這麼做,家族恩怨的因素不說沒有,但幾乎可以忽略,肯定另有原因。試想,他是趙佶一朝的老臣,已經做到籤書樞密院事。新君登基,必然會對舊臣老臣進行一定程度的清洗,在朝中安插進自己的人,歷朝歷代都是如此。以三叔的年紀、資歷、背景來看,即便趙桓不動他,恐怕升遷之路也已經走到盡頭,如果不出差錯,將會以“籤書樞密院事”致仕退休。
而終宋一朝,無論文官武將,幹到七八十歲的大有人在。三叔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不會甘心就守着現在的地位一直到致仕,必會通過各種渠道,動用各種手段以求得到新君的認可。現在他做到了,成爲樞密院的二把手。可他還不放心,擔憂地位不穩,這個時候自己從前線來到京城,還立下了戰功。對武臣的敘功升賞是樞密院的事,於是乎,他就來了一出“大公無私”,讓人看到,即便是我徐紹的親侄兒,我還是秉公辦事,秉公到近乎苛刻。
此時,何灌見徐衛久久不語,也和种師道一樣,擔心他心裡不痛快,會有什麼想法。寬慰道:“徐九不必煩惱。你還不到二十歲,仕途上還有好幾十年的光陰。說句不中聽的話,戰事一起,正是我輩殺敵報國,搏取功名之際。亂世出英雄,以後機會多得是。”略停一下,低着頭若有所思,僅片刻之後,鄭重說道“金軍一路打到黃河北岸,河北河東部署的禁軍部隊幾乎全部被打殘打散,朝廷當務之急,是重整這兩地防務,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替你留意一下,有合適位置,自會替你周全。”以步帥的身份,對一個後生晚輩,七品軍官做出這樣的承諾,何灌對徐衛的看法,恐怕不僅僅是一個“欣賞”就能說得過去的。即便何灌是軍人出身,豪邁奔放,不像文官那樣機關算盡,城府極深。可爬到三衙長官之列,能是普通人?官做得越大,就越圓滑,越虛僞,他現在對徐九可謂是開誠佈公,就算是欣賞他的才幹,也不會做到這種程度。
徐衛倒不鬱悶,官場上互相傾軋,踩着別人的肩膀往上爬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哪怕就是親爹老子也一樣,君不見蔡京蔡攸雖爲父子,卻搞得水火不容,欲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麼?徐紹雖然是自己的親叔叔,可那又怎樣?
但何灌的一片誠意,他還是感受得到,以恭敬的語氣回道:“多謝太尉美意,只是眼下局勢混亂,太尉身爲三衙長官,就不必爲我點小事費神了。知足常樂,我對現在的位置已經很滿意。”他當然不會滿意,可坦白說,這個安排對現在的他來說,幾乎是最好的選擇。
可以肯定,今年七八月金軍還會再來,那時候局面會比現在更艱難。自己就算在哪位大將手下做個兵馬鈐轄,升個四品五品,可終究是受制於人。可能到最後也免不了兵敗如山倒的下場。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以前,不要想着出風頭,小心風頭出多了,人頭都沒了。
歷史上的姚平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趙桓登基以後,因爲聽說過他的名號,遂召入宮中詢問抗金退敵之策。可姚希晏大概被這種榮寵衝昏了頭,自告奮勇率領精兵去夜劫金營。趙桓大喜,厚賜金帛壯其行,並許諾若得成功,保他一世前程。結果,劫營失敗,姚平仲想到自己在官家面前誇了海口,這一回去不但沒臉見人,恐怕還會受責罰。於是乎,隻身一人騎着匹騾子連夜奔逃,一直跑到鄧州纔敢稍作歇息。可還擔心離京城太近,會被捉拿,又倉皇逃竄。最後跑到後來的四川青城山道觀,再鑽入深山做野人了。他這一撂挑子不要緊,卻直接導致趙桓抗金的信念徹底倒塌,北宋隨後滅亡。
何灌見他這麼說,點頭以示讚許。一陣沉默後,感覺話題太過沉重,徐衛又剛從前線回來,要商議軍務日後有的是時間。隨口問道:“國事多事之秋,你又帶兵在外,想是連婚事也耽擱了吧?”徐衛已經快到弱冠之年,這個年代的男子,十六七歲成婚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他有此一問。
徐衛聞言笑道:“卑職從前頑劣,被鄉里視爲周處之流,誰肯把女兒嫁我。所以拖到現在也不曾定親,也就談不上婚娶了。”
何灌大笑起來,俗語說“寧生浪蕩子,莫養孥鈍兒”小時候調皮搗蛋,長大了未必就沒有出息。若是從小就聽說聽教,安安分分,成年後也未必就能出人頭地。徐衛還不到二十歲,已經做到正七品武官,而且不是“蔭官”,在同輩人來說,已算是難能可貴了。
“人無妻如屋無樑,這可是人倫大事,耽誤不得。”何灌笑着囑咐道。
徐衛連連稱是,希望趕緊敷衍過去,何灌自然看出他的意思,也不多說。反正這婚姻大事,全憑父母做主,當事人只需接受便是。
又說了一陣閒話,何灌一拍雙腿站起身來,說是還有事要忙,讓徐衛自便。後者起身相送,可走到轉角時,何太尉又停了下來,回首笑道:“當日你救下我妻女,夫人一直念着當面答謝,不如你去後堂見見如何?”
徐衛心知這是場面話,聽三姐和四嫂說,那位何夫人牛氣沖天。自己救了她,還安置在家中休養。姐姐嫂子又悉心照顧,可何夫人從沒好臉色。臨走之時,一副打賞下人的模樣,氣得三姐直想罵人。但何太尉親自開了口,他也不好推辭,遂答應下來。
上次來何府時,他曾經遊覽過,依稀記得門路。待何灌走後,便自行向後堂而去。那府中僕婦丫頭有些認得他,也不阻攔詢問。就算不認得的,見他儀表堂堂,腰裡還繫條金帶,誰敢去多嘴?一路通行,直走到後院那個池塘邊上,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打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