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似乎也看到了徐衛這個動作,直感心頭往下一沉,對方竟然毫無顧忌?難道不怕錯殺了女真使節?遂大聲喝道:“你等誰是主將!”
徐衛回過身去:“我便是,怎樣?”
週四一時大感意外,他本以爲威武不凡,滿面兇相的王彥是這部宋軍的主將,卻沒料到是面前這位年輕人。再度審視一番,心中捉摸不定,問道:“你可知我等身份?”
徐衛掂了掂手中直裰,扔在旁邊案上,拍手冷笑道:“不是說北地客商麼?”
週四一時爲之語塞,怎麼碰到這麼個愣頭青?他雖然相信宋軍不敢把他怎麼樣,可看徐衛這架勢,心裡不禁忐忑。久經世事,見多識廣的人不可怕,因爲這種人會按常理辦事。怕的就是這種什麼也不懂的愣頭青。要是再不表明身份,說不定他還真會……雖然想到這點,但卻還不死心,乾咳兩聲質問道:“那你準備怎麼處置?”
徐衛手指案上直裰,正色道:“窺探機要,意圖不軌,當處極刑。”
“好大的口氣!你倒試上一試!”週四身後,一身粗臂長的漢子抄着雙手不屑笑道。他心裡有數,徐衛這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嚇唬三歲小孩或能湊效,想駭我們,還嫩了點!也不想想,現今局勢,金爲刀俎,宋爲魚肉。女真鐵騎一旦催動,南朝便城池戰慄,三軍色變!便只望見旌旗,也要望風逃竄。宋軍糜爛至此,也只有在這種場合充充樣子,耍耍威風罷了。對方或已猜到我們身份,眼下又是宋金議和的非常時期,等着瞧,只需駭他幾句,指定好生安置,上報東京。到那時,必定立即開釋。
徐衛看他一眼,信步上前,笑問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你真不懼死?”
那人斜眼一瞄,獰笑道:“只管來,若皺下眉頭,不是好漢!”
週四見他遲遲沒有下令,算準他外強中乾,心裡吃定了他。也輕笑道:“小官人當真威風八面!不如將我等盡皆斬首,上報趙官家請功如何?”
徐衛笑容可掬:“正有此意。”
“哼!要殺便殺,磨磨蹭蹭作甚?”那漢子竟還等不及了。
“左右,將此人推出帳外,斬訖來報!”一聲令下,便有幾個漢子擁上前去按了那廝,強行推向帳外。週四一怔,望向徐衛,見他沒半點玩笑的意思。再回頭看去,自己部下已被推出帳外。正猶豫時,便聽外頭罵聲大作。
“小豬狗!你莫猖狂!爺爺此番叫你……”話至此處,再無聲響。幾人大駭,面面相覷!僅片刻之後,又見一人提着顆人頭進來,鮮血淋淋,一眼未閉,嘴巴仍舊張開,正是方纔推出帳外的部下!幾道目光同時射向徐衛,這小子竟真的痛下殺手!週四尤其震驚!萬萬沒有想到,這看似俊逸的年輕人竟然如此兇狠!
驚駭之後,怒火頓生!手指徐衛,滿臉的怨毒之色,厲喝道:“你是何人!可敢報上名來!”
徐衛直視着他,從容道:“徐衛。”
週四完全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正當發作時,身後部下小聲提醒道:“便是年初阻金軍於黃河之北五晝夜者。”
“哼!便是种師道又如何?姓徐的,實話說與你聽,我等俱是大金國使臣隨扈!眼下宋金議和,你卻斬殺大金使節,是想陷南朝於戰亂之中麼?這個責任,你擔得起麼!”週四大聲吼道。真個聲色俱厲,目眥盡裂!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帳中王彥李貫等人聽到這話仍不免吃驚。金國使臣此來,是爲議和,如今他的隨從卻四出活動,窺視我軍,難道是想……人人身上驚出一身冷汗,幸得指揮使有先見之明,聞聽金使到東京後,便派出被營中其他軍官譏笑爲“不務正業”的李貫,四處佈置暗哨防備。當時,各位都頭都不明就裡,現在方知,防的就是女真人!
“自然是擔不起的。”徐衛漫不經心地說道。
週四一時氣結,愣了一愣,問道:“既如此,你怎敢……”
“別讓上頭知道就是。”徐衛臉上笑容依舊,他本生得俊秀,此時笑起來,當真令人有一種親切之感。可這親切的笑容在週四看來,卻是背後寒意陡生。囁嚅着,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徐衛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暗笑,問道:“你等想必是遼地漢人?”
“是,是又怎地?”週四勉強答道。徐衛聽了這話倒沒怎地,可王彥卻是怒從心頭起!既爲遼地漢人,便是我族類,同屬炎黃後裔。女真入寇,中原大地岌岌可危,不思報國便罷了,怎能助紂爲虐,背棄祖宗!那無名之火直衝頭頂,按壓不住,暴喝道:“你等背祖求榮,還敢恬不知恥!便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左右!拖出去,亂刀砍殺!”
週四聞言,竟無半點愧意,譏笑道:“真腐儒之言!”
王彥勃然!拔出所佩之刀就要親自動手!卻被徐衛擋住,他知道,百年來,大宋不論君臣官民,還是士農工商,都認爲幽雲十六州原爲中華之土,吾土吾民,幽雲百姓自然是我族類。既然如此,便該心向大宋,日夜盼望迴歸。殊不知,幽雲百姓,被契丹人統治百餘年,所謂的民族認同感又還能剩下幾斤?且遼國建立後,全盤效仿中原,不論政治,文化,科技,習俗,都學自大宋,甚至也以“中原”自居。在這種情況下,幽雲漢人又怎會心向大宋?
“子才兄不必與這等人置氣,殺他髒你寶刀。還是拖出去斬首吧。”徐衛勸慰道。他說得如砍瓜切菜一般,但聽在週四等幾人耳裡,卻不吝霹靂之驚!那顆仍舊淌血的人頭還扔在地上,沒有人懷疑徐衛真敢將他們全部處死。
週四正束手無策時,身後一人輕輕碰了一下:“且如實相告,保全性命再作計較。這廝心狠手毒,莫小覷了他。”
話雖如此,一旦招拱,日後如何自處?驚疑不定之時,已聽徐衛說道:“拖出去,殺埋了事。”
眼見士卒蜂擁而來,雙腿一軟,再不敢遲疑!週四慌忙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徐衛負手望着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吞了口唾沫,週四定住起伏的心緒,嘶聲道:“我願據實以告,但你必須保證……”
“你在跟我講條件?”徐衛雙眼一眯,打斷他的話。
“我既願招供,你自然……”週四發現,他運氣不是一般的背,碰上這麼一個難纏的主。
徐衛突然大笑,不止週四摸不着頭腦,便是王彥李貫也面露疑惑。
“招供?就不麻煩你了罷。”徐衛踱步至案後坐下,翻看着那件直綴,如閒話家常般道“韓昉此來,是打着議和的名號麻痹我方。銀術可兵敗太原,幾被全殲,你的主人定然怒不可遏,不滅大宋誓不罷休。有了上次南侵的經驗後,女真人此番再來,必作周全計劃。眼下發兵在即,派出韓昉放陣迷魂煙。你們跟到東京,四處活動,查探東京各處防務,爲千里奔襲,直撲京畿作準備。我敢肯定,這個主意女真人想不出來,我且猜上一猜……”眼望帳頂,作沉思狀,一陣後,看向週四,笑道:“郭藥師,對麼?”
一番話說完,帳內瞬時落針可聞。無論王彥李貫,或是週四等人,甚至在場士卒,都駭得魂飛天外!王彥等人驚的是,若真如指揮使所言,大宋危矣!朝廷心存僥倖,疏於防範,女真此次有備而來,局勢堪憂吶。
而週四登時面如死灰,他要說的話被徐衛一點不漏地倒了個乾淨。如此一來,他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
“沒話說了?那上路吧。”
當徐衛命令士卒將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週四等人拖出斬首時,王彥急忙攔住。來到他身旁,低聲說道:“此事幹系重大,若不知會朝廷而擅自處死金國使節,必引起兩國爭端,萬一追究下來……”
徐衛擡頭看着他,神色冷峻地問道:“不殺又如何?”
王彥一時無言以對。如果靖綏營不處死這幾人,那唯一的辦法,便是將人交給朝廷。而眼下,朝廷裡是戰是和還沒有定論,萬一官家專主議和,把人放了怎麼辦?這幾個撮鳥已遍探東京,若是走脫,女真人便知我防務,遺禍無窮。但若是官家有心抗金……
“若處死這幾人,我們便需將此事瞞下。這麼一來,又怎去提醒朝廷防備女真?總不能揣着明白裝糊塗,這可要耽誤大事!”王彥自與徐衛結識以來,雖欽佩其才幹見識。但多多少少有些以軍中前輩自居,在他看來,徐衛再智再勇,我總比你多吃幾年乾飯不是?
“爲何要瞞?我自當上奏提醒。”徐衛這話卻讓王彥一時轉不過彎來。你一上奏,不等於承認自作主張,斬殺金使麼?萬一官家傾向議和,你就是個背黑鍋的!
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徐衛笑道:“子才兄,誰說是我下令斬殺的?這幾人窺視我軍情,我命人捉拿,他們拒捕不從,爭鬥之中,刀箭無眼……”
王彥暗叫一聲慚愧,我倒白吃了幾十年乾飯,腦子轉得還不如徐子昂這剛剛弱冠的少年郎。腦子裡忽地靈光一閃,笑道:“不能說全部就誅,需得說我營巡邏士卒與其爭鬥之中,走脫數人,這才逼真。”
徐衛細細一品,不禁感嘆,到底酒是陳的香。王彥這個說法簡直是一箭雙鵰!首先瞞得過上頭,對方既來刺探我軍情,自然是有備,我巡邏士卒與其倉促交手,走脫幾個也在情理之中。反正這事,韓昉定然是矢口否認,到底來了幾個只有他清楚,朝廷不會知道。其次,還會逼得朝廷滅了議和幻想,速作準備。試想,走脫了幾個熟知東京防務的敵人,趙桓能不急?只是,此次事件,上頭肯定會派員調查。這世上誰都不是笨蛋,能否瞞得過欽差的眼睛?
當徐衛將這點擔憂說出來後,王彥一拍胸脯:“這事包在我身上。”
垂拱殿,乃官家處理政務,召見大臣的所在。因它並非朝會之殿,因此並不顯得威儀空曠。格局較小,陳設也較精緻,能在此得到官家召見的大臣,多是親信。
此時,垂拱殿上,官家趙桓穿一領赭黃衫袍,頭戴長長的直腳襆頭,背部中段靠在椅背上,上段卻仍挺立着,以保持正襟危坐的形象。面容削瘦了些,眼睛也渙散地望着公案,似已疲倦了。
殿下,李綱、徐處仁、徐紹等大臣正激烈地爭論着,黃潛善坐在末端,眼觀鼻,鼻觀心,彷彿沒事一般。
“李相此言太過浮誇!上番金軍南寇,世人有目共睹!如今兩河防務捉襟見肘,如何能戰?那女真騎兵來去來風,禁軍完全陷於被動。若非太原得勝,金國怎會派出使臣議和?邦彥勸李相一句,國雖大,好戰必亡!”說話這人,年約四旬開外,雖端坐但個頭較常人尤高,身着紫色官袍,束金佩魚,顯然級別不低。眉濃鼻挺,雙目炯炯,幾縷鬍鬚直及胸前,端得是氣宇軒昂,儀表不凡。此人正是東京坊間人稱“李浪子”的李邦彥。
殿上趙桓聽到這話,眉頭不覺一鎖。
李綱外表跟五百年前同是一家的李邦彥比起來,好似天壤之別。但此時一雙眼中光芒正盛,佈滿皺紋的臉因憤怒而抽搐着:“事在人爲!金人也只一顆腦袋!种師中在太原三戰三捷,殺得金軍伏屍數裡!你倒說說,這仗如何打不得!如今南方已經太平,錢糧正源源不斷輸入東京,朝廷只需加強太原防務,並布精兵於兩河之地,女真人即便再來,又能討到什麼便宜!祖宗基業,寸土必保,何況中山河間!今日,朝廷若割兩府之地,他日金軍復來,又割讓何處?如果年復一年,大宋又有多少土地可割!”
李邦彥還想反駁,忽見一名內侍快步奔入殿中,假道執宰大臣背後,行至趙桓身旁,附耳輕語。殿中一時沉靜,李邦彥見李綱怒目而視,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個老倔驢,你纔上來幾天?朝堂裡水渾着呢,就憑你想澄清寰宇?你當女真人數十萬大軍是在扮家家酒?這幾年算是看透了,禁軍那幫子吃貨壓根指望不上!
殿頭上,趙桓聽罷,微微頷首。那內侍又小跑着奔出殿去,不多時,領着一人進來。徐紹一看,怎麼樞密院“在京房”的副承旨官跑到禁中來了?這樞密承旨,管的是樞密院內部官吏考察糾劾。到宮中只存在於兩種情形之下,要麼就是官家檢閱禁軍,召見武臣,接見外使和少數民族首領時,隨侍在旁以備顧問取旨。要麼就是遇到樞密院主官不在,遇緊急突發狀況,可憑“承旨”身份直闖禁中,上達天聽。他現在火燒眉毛似的趕進宮來,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臣……”那副承旨跑得滿頭大汗,前胸後背的官袍都貼在身上。
“免,說事。”趙桓看來已經被這班宰執大臣吵昏頭了,沒多少耐性,連字也懶得多說幾個。
“兩河忠義巡社巡檢使,兼大名安撫使司靖綏鄉勇營指揮使,帶御器械,武經大夫,領供備庫使,束二十兩御仙花帶……”副承旨按部就班地把頭銜一一報出。
徐紹聽得頭疼,小聲提醒道:“直說。”怪了,老九這般焦急,竟能讓這副承旨直入禁中通報?他在牟駝岡練兵,既不參與政務,又沒防守邊境,能出什麼事?
“徐衛急奏!”老承旨這聲一吆喝出來,殿上衆臣立時表情各異。
趙桓聽到這話,也腹誹不已,讓你練個兵,你還練出驚天大事來?命內侍取過那道由靖綏營書吏代筆的奏章後,趙桓方看數眼,突然憤而起身!殿下衆臣駭了一跳,紛紛而起。都拿眼角偷瞄官家,只見那張白淨俊朗的臉上,陰雲密佈。看到後來,竟然整個扭曲!那雙緊緊攥住奏章的手也開始顫動!
“金賊安敢如此!”很難想像,從作太子時起,就給世人以沉穩踏實印象的趙桓,也有這般怒火沖天,歇斯底里的模樣。
李綱等大臣見官家擲飛奏章,放聲怒吼,慌忙勸道:“陛下息怒!”
徐紹心裡七上八下,這老九到底整出什麼妖蛾子來,把官家氣得雷霆大怒?又跟女真人有什麼關係?想到此處,便向被扔到離自己腳下不遠處的奏章看去。一看不得了,李邦彥,張邦昌,黃潛善這幾個都盯着那道奏章!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女真人乾的這下作勾當!”趙桓走到案前,來回踱步,顯然氣憤已極!
他話音方落,徐紹正待去拾,卻見好幾只大手同時從四面八方伸過來。後被一人搶到,衆臣擡頭視之,正是力主議和的李浪子。本來,李邦彥、張邦昌、吳敏等主和派大臣已經全數遭貶,可今天不知爲何,官家竟召他等前來議事。
李邦彥瞄了幾位同僚一眼,面帶得色,直起腰板來,抖抖袖子,正要翻看奏章。
“慢!”殿頭上,官家趙桓突然一聲喝。“呈上來!你等先行退下!此事改日再議!”
強烈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