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州,駐軍軍營。
士卒訓練時所發生的吶喊聲此彼起伏,校場上,各兵種正在演武。自前年攻打鄜州無功而返後,坊州駐軍上下都憋着一口氣。坊州兵馬都鈐轄吳璘,副手張憲一再告誡將士,加緊操練,早早晚晚必克鄜州!
四月,正是春去夏來,氣候轉熱之際。將士們赤裸着上身,揮汗如雨。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無論哪個時代,這個道理都是永恆不變的。
營門口,哨兵執槍挺立,一絲不苟的模樣讓人望而生畏,彰顯着這裡是軍事重地,閒人不得靠近。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進,哨兵尋聲望去,只見一支馬隊飛速而來,揚起大片的塵土。一見這情況,哨兵們習慣性地堵在門口,只等對方近前便要攔下盤問。
但當這支馬隊走得近時,哨兵們赫然發現。那前頭數騎,都身着公服,非紅即綠,當中一人,竟還穿着紫色公服!腰間的金帶,在陽光照耀下分外扎眼!就算大字不識一個字的士卒都知道,凡是紅色公服以上,那就是招討司的長官到了!
心裡雖然震驚,但規矩還是要。除非是天子的儀仗到了,否則其他人一律都要驗明正身,方得入內。可當對方來到近前時,哨兵們着實駭了一跳。全都閃到一旁,執槍俯首,不敢逼視。因爲來的,是他們的最高長官!
張憲顯然毫無準備,既沒穿戎裝,也沒穿公服,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直裰,扎着衣襬,挽着袖口,手裡還拖把刀就匆匆忙忙地迎出來。定睛一看,瞧得分明,不由得吃了一驚。趕緊衝上前去,大聲道:“卑職張慶,見過招討相公!”
徐衛利索地跳下馬,將襆頭一取扔給後頭的杜飛虎,抹了把汗,笑道:“張憲,本帥特來查崗,哈哈!”
“有請大帥檢視,請!”張憲扔了器械,抱拳請道。
“怎樣?從鄜州回來,弟兄們心裡不太痛快吧?”徐衛一邊朝裡走,一邊問道。
張憲給杜飛虎點了點頭,立即回答道:“這是自然,本來雄心勃勃,必欲破鄜州而後快,怎料……嗨。”
“不用急,鄜州城就在那處,也跑不了。”徐衛笑道。語至此處,回頭吩咐道“把東西卸下來,記住,輕拿輕放。”
張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欣喜地問道:“相公,可是有新器械裝備我部?”
“稍後你就知道了,走,看看弟兄們。”徐衛道。
一行人來到校場,但見那步軍練陣形,弓兵練射擊,少量騎兵正奔馳劈刺,好不熱鬧。張憲本欲集結部隊供主帥檢閱,但徐衛制止了他。此次前來坊州,他預先沒有通知,因爲此行也並不是爲了檢閱部隊。
看到將士們渾然忘我,刻苦訓練,徐衛很是欣慰。他就在張憲等人的陪同下在校場轉了一大圈,沒有驚動任何人。當然,不可避免的,有人發現了他,還以爲自己眼花了呢。
看罷之後,張憲想着招討相公一路趕來辛苦,先是吩咐了伙頭兵中午的飯菜整桌稍微好些的。儘管招討相公一再重申,官兵一體同甘共苦。但最高長官來了,就啃你幾張餅,吃你幾塊肉,也實在過意不去。而後,又邀徐衛到營房中歇息吃茶。
“不必,這樹蔭挺好,整幾碗水來就行。”徐衛一屁股坐在校場邊上的樹蔭下。
張憲也心知招討相公向來不講究這些,命人取來了水,都用那粗瓷大碗盛着,一邊喝水,一邊觀看操練。
“上次打鄜州,確是因爲帥司重視不夠,小看了鄜州金軍。你們一線部隊,不必有包袱,抓緊訓練是正事,機會嘛,早晚會有的。”徐衛訓示道。
“相公說的是,但上回雖沒建功,金軍經此一嚇,老實不少。這一年多以來,絕不越邊界一步,嚴加防範於我。”張憲說道。
徐衛突然想起一個事:“對了,宗本,你父如今升任東京留守,你還不知道吧?”
張憲吃了一驚:“有這事?卑職不知。”
“本帥也是來之前才聽到的消息。上任留守杜充瀆職無能,給撤下去了。你父作過河北招撫使,韓世忠岳飛等將皆其舊部,由他出任留守再好不過。都說上陣父子兵,此番,你父子二人一在陝西,一在中原,可都是對金前線!”徐衛笑道。
“征戰在外,多年不見父親大人,但國難當頭,也顧不得許多。”張憲嘆道。
徐衛伸手過去拍拍他背:“你沒給你爹丟臉。”
“這都是承大帥提攜教導。”張憲正色答道。
“少拍我馬屁!我麾下這些將領,哪一個不是靠流血拼殺,用戰功堆起來的?”徐衛道。
一說這個,張憲面露得意之色:“若論今日之西軍,數我們南路招討司打得最狠,殺得最多!”
“這話在此地說說就是了,低調,低調。”徐衛揮揮手,故意道。左右皆笑,又說一陣,無非都是軍中事務。不覺便到正午收操,徐衛這才拍拍屁股起來,讓集合部隊。
張憲搶先奔上檢閱臺去,下面數千將士已經集成隊列,正等着長官一聲令下,便要衝出校場,殺奔飯堂。卻見兵馬副鈐轄張憲上了檢閱臺,面帶喜色,洪聲道:“弟兄們!招討相公親至前線,看望我們來了!”
時徐衛正往檢閱臺上走,頓時吸引將士目光。可不就是招討相公麼?剎那之間,數千將士歡聲雷動!直衝雲霄!
徐衛至檢閱臺正中,先是作個四方揖,而後揮動雙方,全場肅靜。方纔道:“弟兄們!本帥在校場旁看了許久,知你們操練辛苦,此刻怕是腹中飢渴。但本帥還是要討回嫌,說幾句。”
“上回打鄜州,無功而返,不止是你們,招討司上下都憋着一口氣!卻也無妨,鄜州長不了腳,早晚吃下它!此番,本帥到坊州來,一是看望弟兄,二給你們送禮份來!”說到這裡,招了招手。
只見六名士兵,兩個在前頭扯着雞蛋粗的繩索使勁扯,後頭四個拼命推,簇擁着一件東西過來。那玩意還長着兩個軲轆,看樣子挺沉,也不知是個甚。
至場中空地,一名士兵掀下了覆蓋在上頭的油布幔。衆軍這才持清那東西的本來面目。漆黑黑樹幹粗的一截管子架在兩軲轆上,看起來象是鐵鑄的,上面一段一段的凸起,倒象是斑竹一般。
看到這器械,數千將士沒有一個認識,連張憲也看得兩眼一抹黑,這是個甚?
只見那幾名同袍,麻利地提起一罐子,往那管子裡倒什麼東西,片刻之後,另一人拿個骨朵模樣的東西在那裡搗了一陣,又有一個執個小鍋蓋也似的物件雙手塞進去,然後又搗搗,最後,才雙手抱起石頭一般大小的東西放進去。
將士們看得目不轉睛,心裡琢磨着,這到底是啥玩意?整得這麼神神秘秘?
看到有一名同袍點燃火把時,有人大概猜到了,這恐怕是新弄出來的火器吧?
噹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瞬間傳來時,全場驚駭!本來士兵們列着整齊的隊形,可被這聲巨響一震,多少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身軀一矮。最亂的要數那支馬軍,戰馬被驚得長嘶不止,四處亂處,騎士拼命拉扯繮繩方纔止住!再看那先前塞進的東西,早落到百步之外!
全場一片死靜!將士們被這火器的威力驚呆了!這器械,怎比霹靂炮的動靜還來得猛烈?
張憲雖然還年輕,但作爲虎捷軍的大將,作戰經驗已經相當豐富。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了這種火器,只怕砲車可以砍去當柴燒了!一座單梢炮,便需十數人共同操作,最大的十三梢砲,要數百人協作方纔拋射,往往佔用大量的兵力。而這種火器,至多兩三人便可操作,極其便利!招討相公這份禮,可送得太重了!
正當他驚喜之時,徐衛招招手,杜飛虎又從士兵手中取過一件器械呈上。這東西跟場中那火器模樣相似,只是小了許多,只有手腕粗細,長四尺有餘。分爲兩段,前一段似乎是鐵鑄的筒,約有一尺多長,後面接的是木棍。
“這器械跟場中那個差不多,只是小些,士兵人手一支,以火藥擊發彈丸或是碎片。看到這木把沒有?放完之後,操起來當鈍器使,如何?”徐衛執着那火器問道。
張憲極力剋制自己想伸手去拿的衝動,頻頻點頭道:“好好好!招討相公,不知這火器喚作啥名?”
杜飛虎此時接口道:“大的喚作‘飛火砲’,小的喚作‘突火槍’。”
“嗯,此番,本帥給你帶來飛火砲三尊,突火槍二十條。不多,是讓你們先學着使。這器械還沒有裝備其他部隊,給你們也是先試用一陣,看看有什麼不足這處。爲這個,楊彥可是爭取了好幾回,可招討司考慮到你們處在最前沿,很是不易,所以選擇你部首先試用。”徐衛說罷,這纔將突火槍扔給了張憲。
後者一把撈住,拿在手裡感覺恐怕十斤都沒有,甚是輕便。正想仔細查看時,又聽主帥道:“操炮這幾個,就給你留下,負責傳授使用方法。記住,在火器使用上,一切要聽他們的,不可胡來。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萬不可疏忽。行了,讓弟兄們去吃飯吧,”
徐衛這次突然到達前線視察部隊,並帶去最新的火器,給前線將士以極大鼓舞。一掃鄜州一戰的陰霾。在坊州期間,徐衛走遍每一處營區,視察軍務之後,也撫慰士卒,勉勵軍官。遇有問題,能決斷者,當場下令,暫時沒法解決的,也放在心上。
四月十三,徐衛打算再去和地方上的官員見見面,之後便返回長安。這天中午,和坊州知州及有司官員餐敘之後,方回到館驛,便聽士兵報告,說是有軍官自長安來,正在外頭求見。
徐衛命其進來,卻是招討司的一名準備差使,說是奉招討副使張浚的命令,請招討相公火速回長安,有急事相商。
徐衛一聽,不敢耽誤,差人給吳璘張憲等將帶個話之後,立即啓程奔回長安。這金軍沒有動靜,長安還能有什麼急事?莫非是秦州的宣撫處置司有什麼?
回到長安城,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徐衛沒顧得上其他,直奔招討司衙署。其時,已是傍晚時分,他還擔心同僚部下們都回了,進衙門一看,卻發現,招討副使張浚和兼管軍中機密的張慶仍在二堂之內。
“這麼急找我回來?何事?”徐衛進門就問道。
二張見他回來,好像鬆了口氣,張浚急急忙忙地迎上來:“相公回來便好,這幾日可急煞我等了。”
徐衛眉頭一皺,我看這長安城裡一片平靜,何事如此着急?遂問其原由。
“前些日子,宣撫處置司來員知會,鎮江行在召徐宣撫南下,並指名招討相公同行。這天子召見,如何不急?”張浚答道。
皇帝召見?這是爲何?我來陝西已經數年之久,從來也沒召見過。這個當口,既沒打仗也沒怎地,爲何突然召見?還是讓我和徐宣撫一起去?
這皇帝召見擁兵在外的文武官員,無非有三種原因。第一,是表彰。一般大戰之後,若勝,要召外員赴朝表彰嘉獎。若敗,也要召官員進朝,檢討過失;第二,是戰前佈置。若遇重大戰事之前,也要召集在外文武回朝佈置,面授機宜;第三,是最最兇險的。皇帝召帶兵在外的官員進朝,是爲了處置。輕的便是削去兵權,另派他職,重的,不但永遠回不來,而且還專門給你找個地方,讓你住一輩子不挪窩。那地方,一般就簸箕般大小。
此次召集徐衛,當然不是第三種。他既沒有什麼不軌的舉動,更沒有到功高震主的程度。而且趙桓正指望以他爲代表的年輕武臣,拱衛陝西這塊軍事重地。
前兩種的可能性最大。徐衛這幾年在陝西勞苦功高,冠於諸將,趙桓念他不易,召去行在當面嘉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於戰前佈置,似乎沒什麼跡象。
但這個想法,在張浚接下來的話中就動搖了。
“行在限定了時期,若相公遲遲不回,豈不誤事?”張浚道。
限定時期?莫非真是要打仗?現在是四月,女真人進兵,一般是八月之後,秋高馬肥之際。行在限定日期,難道就是爲此?
想到這裡,立即問道:“宣撫司還說什麼沒有?”
“宣撫司說,河南京畿都不太平,最好是經蜀地,走水路。正因爲如此,所以宣撫司催得急,怕耽誤日期。”張慶接口道。
“走水路?那走到猴年馬月?莫如我快馬加鞭,從河南府經京畿路,直下江南。”徐衛道。
“哈哈,徐宣撫早料到你會如此說。不瞞相公,此時徐宣撫早已啓程,命你從潼關出關,走河南,若時間充裕,還可到東京留守司地界看看,再轉江南。但務必於六月底之前趕到鎮江行在。徐宣撫再三告誡,萬萬不可誤了時間。”張浚道。
徐衛點點頭:“那好,明日交割軍政事務,後天一早啓程。”
商議完畢,張浚這才告辭還家。而張慶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待張浚之後,他輕聲道:“不會有事吧?”
估計這位多聽了幾回書,把事情想得複雜了。徐衛聞言笑道:“我有那份量麼?行了,別操心,我走這段期間,你們多費心。”張慶應下,告辭離去。
人都走了,徐衛才坐下來歇口氣。琢磨着這次天子召見。事情確實來得突然,事先並無任何徵兆。但從趙桓同時召了三叔來看,應該是爲佈置陝西。如果說是立功受獎,他大可一道詔書來便是,何必親自召往行在?如此說來,最大的可能,就是戰前佈置。
女真人這才消停兩年不到,又要再開戰了?滅宋之心,就如此急切?他們現在應該知道了,滅宋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情,是什麼使得他如此着急地想要把這事擺平?是不是有其他什麼事情戳着女真人了?
不對,如果真要開戰,最先知道應該是我們前線的帶兵將領,哪輪得到鎮江行在?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皇帝想主動開戰吧?別說,還真有這可能,當今這位天子,行事反正飄忽不定的,說不準哪根筋不對了,又要主戰議。不是聽說他又啓用了一個主戰的大臣代理宰相麼?
種種可能在徐衛腦中閃過,但都無法確定。索性不去操那閒心,一切等到了鎮江行在不就知道了麼?穿越到這個時代好些年,還真沒去過江南。就是從前沒穿越,也沒機會去那傳說中的天堂看看。罷罷罷,權當旅遊了,經鞏縣時,再去給父親大人掃掃墓。沒準時間充裕,還可以到東京留守司看看岳飛韓世忠。
當即收起思緒,離了招討司衙署,回家而去。到家中,先把事情給妻子說了,九月自去收拾行裝,徐衛便逗女兒玩耍一陣。次日安排軍政事務妥當,第三日,帶着衛隊便出關投河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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