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盤旋的洛水突然在眼前拐了一個彎,正是這個彎在水邊勾出一片巨大的河灘和平地來。寒風呼號,如刀剔骨一般,就連腳下的泥土好象也被這寒冷的天氣給凍硬了。當南路討司的部隊拐進這個彎時,眼前赫然出現一片人潮。
如林的長槍犬牙交錯,似猛獸張口,欲吞噬一切。早已“恭候多時”的金軍將士們各執兵刃,正拿冷峻的目光注視着這羣不速之客。步軍大陣後頭,大批弓箭手手拿長弓,腰懸箭袋,正躁動地活動着筋骨,否則這該死的天氣得把人凍僵了。最後頭,是宋軍將士們絕對不想看到的一幕。數百具大型弩機成排而列,這裡面,不乏讓人看起來非常眼熟的東西……
看到宋軍迤邐而來,金軍的指揮官們露出蔑視的目光。在接到阻擊命令時,上頭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這是一支西軍偏師,僥倖拿下了保安軍,不過這裡,就是他們此行的終點。
“人不少。”一名漢將對身旁的同僚道。
“是不少,打個賭,多久破敵?”同僚饒有興致地提議道。
那漢將極目遠眺,一時拿不定主意。因爲直到此刻,仍有源源不斷的宋軍士兵在涌入河灘,看這架勢,不止一兩萬吶。誰的部隊?莫非就是環慶軍麼?
“賭不賭?”同僚見他不言語,遂催促道。
“賭等不到晌……黃昏”漢將十分肯定道。
同僚不屑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我賭等不到晌午”話剛說完,他轉過頭來又向宋軍望去,只見那密密麻麻的人潮中,有一件東西分外醒目。當他定睛一看,仔細辨認那物件之後,臉色微變,對漢將道:“別賭了,小心應付”
漢將顯然沒搞清楚狀況,側道問道:“怎麼又不賭了?”
“看那面軍旗。”同伴呶嘴道。
漢將昂首望去,果見一片旌旗中,有一面大旗分外扎眼。它衆星拱月一般被簇擁在當中,這面戰旗最特別之處在於,那上面繡着一頭紫色大虎按爪待撲,十分威武而大虎旁邊,四個大字讓誰也忽視不成,忠勇徐衛
虎兒軍
不少金軍將領心頭一震徐虎兒怎麼跑到此處來了?他的防區不是在京兆府麼?怎地從保安軍出來?上頭說這是支西軍偏師,可再偏的師,它也是紫金虎的部隊
領軍阻擊的金將是名萬夫長,他雖然不識得漢字,卻認得那頭大虎。向旁邊的部將問道:“那旗上寫的是甚?”
“徐衛。”部將正色回答道。
這金將眉頭一挑,他是最近才從雲中樞密院調到陝西的,還沒跟紫金虎交過手。但他久聞其名,知道這廝號稱是西軍大將,南朝虎臣。與金軍大小數十戰,罕見敗北。但世上的人總是如此,沒親身經歷過的事情絕對不信邪更何況,他還有撒手鐗
回過頭去,望了望大陣最後面那數目衆多的巨弩,他笑道:“聽說西軍所倚重者,唯火器與巨弩,今火器我有,巨弩我也有,便是徐虎兒來了,又有何懼?傳我將令,諸軍不得妄動,等他來攻,也叫他嚐嚐這強弓硬弩的厲害”
聽了這話,各級軍官頓時覺得輕鬆不少。不錯,徐衛威震陝西,憑藉的就是他麾下將士能打。爲什麼能打?因他爲器械銳利,裝備精良。可現在,我軍的器械與之相比也絲毫不差,怕他個鳥紫金虎?老子專門打虎
另一頭,宋軍正迅速佈陣。在山地作戰的好處就在於,是以步軍爲主,沒看到麼,從前金軍習慣性在兩翼佈置“柺子馬”,可今天連馬毛都沒看到幾根,更不用提什麼大規模騎兵部隊了。
楊彥在馬背上站了起來,手搭涼棚眺望對方陣形。突然瞥見金軍陳形後方有着數量衆多的大型弩機。別看他只剩一隻眼睛,但目力卻極好,仔細辨認之後,自言自語道:“神臂弓?”惟恐看錯,又詳加辨認,確信無疑之後,麻利地騎上馬背,向中軍飛馳而去。
“大帥金軍佈置了神臂弓”奔到徐衛近前,他小聲說道。
儘管宋金交戰已經數年之外,對方可以通過多種渠道,獲得宋軍的武器裝備,再加以仿製。但當徐衛聽到這話時,也仍不免有些意外。脫口問道:“有多少?”
“金軍陣形後方有數百具大型弩機,照這麼算,神臂弓至少也有幾十座”楊彥猜測道。宋軍的兵種構成,弓弩手佔相當大的比重,而這裡面,神臂弓往往半成都不到。一是因爲神臂弓乃宋軍利器,不輕易示人,二是因爲製造費力,大規模裝備不現實。因此,用神臂弓加牀子弩,踏張弩混合使用,是最理想的方案。
不要小看區區幾十座神臂弓,它巨大的威力足以射穿前面的士兵,再射倒後面的人。就算楊彥的虎捷軍打頭陣,但穿着步人甲的重步兵恐怕也難以抵擋。而且,神臂弓臨敵不過三箭,那是說對付速度極快的騎兵。重步軍裝備太重,速度跟不上,從進入神臂弓射程開始,一直到短兵相接,那得放出多少箭?
徐衛當即召集了幾名主要將領,商議戰術。狹路相逢勇者勝,軍官們倒不懼神臂弓,最後決定,還是讓虎捷軍打頭陣,將配備大盾和斧頭的重步兵放在最前頭,希望藉助盾牌和步人甲能擋住神臂弓的弩箭。只要進入距離金軍大陣一百步左右的距離,對方就不得不派出步兵迎敵。因爲很明顯,我軍兵力佔優勢,如果對方原地防守,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被包圍。
虎捷軍將金軍步兵引出來纏鬥之後,磐石軍就從兩翼迂迴過去,攻擊金軍的主陣。這個距離,巨弩的威脅已經不大了。兩支重步都頂上去後,弓箭手就上,將外圍把住,儘快解決戰鬥。
楊彥又主動請纓,徐衛沒搭理他,箭頭不長眼睛,你現在是招討司的都統制,你的位置是在指揮上,不是衝鋒陷陣。雖然沒能親上一線,但楊彥還是不放心,親自到虎捷軍前作佈置。
“弟兄們,金賊手裡有神臂弓,千萬留意。儘量跑快些,能少一箭是一箭,但注意奔跑之際陣形不要亂。一旦短兵相接,你們務必把虎捷軍的氣勢拿出來我這個人好面子,別給我丟臉知道麼?”
“都統放心成軍之日起,虎捷沒有慫過”一名身穿步人甲,頭戴兜鍪,手執盾牌斧頭,只露出臉部的統領軍官說道。
楊彥聽着這氣提氣,上前替他整理着鎧甲,見他腰帶綁得太死,便替他鬆了鬆,一邊道:“你這過緊了,萬一力大繃開了革帶,身甲就會散開,影響格鬥。從前就出現過這個問題,哎,我提了好多次,你身爲統領,給老子當耳邊風?”
“都統息怒,非是卑職違抗,只是,腰本來就這麼細,嘿嘿。”那統領笑道。
楊彥獨眼一瞪,笑罵道:“那你驢日的是咋混進虎捷來的?你這小身板應該去作弓箭手好好給我打,否則,真把你驢日的清退了”
正說笑時,忽聞號角聲大作別急,這不是金軍的號角,而是虎兒軍的銀號。徐衛的部隊用號角,這在西軍中是獨一份。中原軍隊習慣用戰鼓鼓舞士兵,傳達訊息,但戰鼓一來不方便攜帶,二來也不夠靈活。
但號角就不一樣,號手帶上一支號角,根本不會造成負擔。而且隨時隨地都可以用,遇到緊急情況,馬上就可以吹號示警。而且,通過長短急緩不同的號角聲,來表示不同的命令,士兵們也容易記住。
“大帥下令了記住,一是儘量迅速,二是保持陣形好了,上吧”楊彥大聲吼道。
那統領軍官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大斧舉起,高聲叫道:“弟兄們”
一片齊刷刷的動作所有奉命出擊的重步兵們將本來豎在地上的盾牌提了起來
“走”統領一聲令下,身旁身後的士兵們邁出了整齊的步伐他們一邊推進,一邊有節奏地用刀斧敲打着盾牌,發出鏗鏘的響聲
一堵黑色的牆離開了虎兒軍的大陣,緩緩推進,另一頭,看在眼裡的金軍將領們各自提醒着,這就是徐虎兒拿手的重步兵。號稱無堅不摧,無固不破,極具戰力士兵從頭到腳都裹着重甲,刀矢難傷。只有面部,手臂,和腳踝露在外頭。但它也有弱點,那就是速度很難提起來,只要不被它分割包圍,就可以從容避開。
此時,金軍各族士兵眼見敵軍壓過來,全是黑盔黑甲黑纓,踏着整齊的步伐,敲打着盾牌兵器,嘴裡吼着號子,聲勢相當浩大
“傳令敵一旦進入射程,神臂弓先射牀子弩次之,踏張弩再次敵近百步,步軍迎擊記住,不要跟它正面衝突,不要被它分割馬上散開將它圍起來儘量限制重步兵的活動範圍”金軍主將大聲下達着軍令。看來這位倒是個行家,至少,他對徐衛有研究。否則,馬五怎麼會派他來阻擊?
三百餘步外,虎捷重步已經快逼近神臂弓的射程之內
統領再次將兵器舉起,高聲喊道:“舉盾”
“舉盾”士兵們同聲重複着他的命令三千餘猛士,幾乎在同一時間,將盾牌舉起,護住身軀繼續推進
“衝擊”統領吼完命令,身先士卒之前,奮力向金軍發起了進攻
“衝擊”士兵高聲迴應,剎那之間,原來徐徐而行的幾千人全都奔跑起來兵器鎧甲相碰撞,發出令人膽寒的聲響但畢竟是重步兵,他們的鎧甲重達四五十斤,再加上兵器盾,全身負重在七八十斤上下,哪怕是一個壯得跟牛一般的漢子,負重七八十斤,當然不可能奔跑如飛。
但得益於常年艱苦的訓練,能進入虎捷磐石兩支重步軍的士兵,都有着異於常人的體力和耐力他們快速地向正前方的金軍大陣衝突,每名將士都發出憤怒的吼叫這一支精銳,好似一柄萬鈞之力的巨錘,砸向了金人
另一頭,金軍嚴陣以待。大陣後面的弩手們已經瞄準了目標,只等命令。只從原南朝鄜延帥張深獻上諸般器械的圖紙和匠人以後,雲中樞密院非常重視。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加以研究仿製。現在終於形成規模,裝備成軍
而弩手們也按照宋軍的方法嚴格訓練,分工有序,動作迅速,竟不在西軍之下
“放”一聲在緊張,壓抑,慌亂之後所迸發出來的聲音,顯得那麼刺耳
神臂弓巨大的弦響聲往往將操弩手和協作的士兵震得耳朵嗡嗡作響但這絕對值得幾乎是在弦響的同時,本來毫無破綻的宋軍重步兵陣形立刻就出現了缺口
“殺”統領官舉着盾,全力奔馳,一雙快噴出火的眼睛從盾牌頂部的缺口看出去。還有近三百步的距離身旁傳來一聲慘叫,本來緊緊跟在旁邊的那個身影不見了,可他沒有時間去看,他必須率領部下,用最短的時間,衝出兩百步哪怕遲片刻,也會多出不必要的犧牲
“快換箭”金軍陣中,指揮軍官們厲聲催促着弩手。
每一座神臂弓旁,都有兩名身強體壯的士兵在拼命轉動絞盤,把弓弦扣上弩機。而後,又一名士兵手腳麻利地將一支短箭放入箭槽,最後由操弩手再次瞄準,發射
劇痛突然從胸肋間傳遍全身那名虎捷軍統領官快速奔跑的身形也爲之一滯剛纔那“奪”的一聲,是神臂弓的弩箭射中了他利箭洞穿了盾牌,再貫穿了步人甲,正紮在他的左肋上從露在外頭的箭桿看,至少入肉一寸
他沒有多想,直接用手中的斧頭敲斷了箭桿劇烈的疼痛讓他嚎叫出聲本來軍中正常的手法,是一手固住創口之外的箭桿,另一手去折斷,以免箭頭在體內再劃出新的傷口。可他現在絕不能這樣做因爲他有一隻手舉着盾牌,一旦將盾牌挪開,那麼就可能有一箭再次命中他沒有了盾牌的防護,一箭就會要了他的命
就在這停頓的片刻,身旁的同袍弟兄們已經越他而過,瘋狂地衝向了金軍一個又一個的同袍栽倒,士兵們不看一眼,不停一步,全力衝向敵軍
“保持隊形”這名統領官曾經因爲在長安城頭上欺凌新兵,被徐衛撞個正着,當時他只是個都頭,按照軍法,要嚴辦他。但恰逢金軍進攻,他向徐大帥請求,等打完仗,只要不死,他自己去領軍棍。戰後,他因爲英勇作戰,被長官報功。但功是功,過是過,挨完了軍棍之後,他榮升指揮使,調入了楊彥的麾下。幾年以來,逐步提拔,如今已任頭等主力軍的統領官。
“孃的這些重步兵皮太厚一箭還不死”金軍陣中,已經有人焦急地叫道。對方已經衝到兩百步以內了,再發三兩箭,我方步軍就必須迎上去。但照這模樣,等到短兵相接之時,也不可能射殺對方一半吶而且稍微懂點行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宋軍的重步兵在衝擊過程中,一直盡力保持隊形,直到現在沒有散過
“牀子弩放”
隨着這一聲令下,一百多架長箭指向半空的牀子弩同時發射在大型弩之中,神臂弓是直射,而牀子弩既可直射,也可調射,以獲取最大的射程
“踏張弩放”
一百步在虎捷重步付出數百人傷亡代價之後,他們終於挺過了要命的兩百多步距離
金軍主將牙關緊咬,一把抽出彎刀,幾乎是從牙縫裡喝出來:“步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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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蓄勢待發的金軍步兵,在得到命令之後,狂吼着衝離了主陣他們並沒有象宋軍那樣整齊的制式裝備,有人穿着皮裘,有人穿着棉衣,外頭都罩着鐵甲,只是遠遠沒有虎捷重步那樣的堅韌防護。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門,有長槍,有砍刀,有骨朵,有斧頭,有狼牙棒。但仔細一看,金軍步兵顯然摒棄了他們一直善使的長槍。因爲槍對於宋軍的步人甲實在不能造成多大的創傷。而骨朵,斧頭,狼牙棒這樣的鈍器,正適合對付防護精良的重步
他們的兵力,比這部虎捷重步多出一倍以上一旦脫離主陣,立刻布開隊形兩側趨前,企圖包圍最大限度地限制敵軍重步兵的活動範圍
幾十步以外,虎捷重步軍已經能看到敵軍的面容他們稍稍放低了盾牌,拿手中的兵器掃斷紮在上面的箭桿,一往無前的衝向了敵人
徐衛如今指揮作戰,早沒了初期那樣的激動和慌張,就象一件工作一樣,做久了自然成了熟手,不慌,不忙,不亂,從容應對,得心應手。
見虎捷重步已經壓上去,他朗聲道:“傳令,磐石軍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