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幾件東西,至今還在人潮中默默地等着。它們被油布幔覆蓋,恐怕就連簇擁在旁邊那些焦急的將士們也沒有想到過,它們現在正好能派上用場。
天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亮,徐衛知道,如果不能儘快打開局面,他恐怕要遭受建軍以來最大的一次損失!一咬牙,跳下馬去,大步奔往那器械所在之處。通往獅子口的路上,仍有不少士兵被堵在中間使不上力,見大帥匆匆而來,紛紛閃避。
來到那些被布幔覆蓋的器械旁,徐衛一把掀開。這器械的外形,跟他想象中有些差距。不過急也沒用,他從前不是跨學科的博士,也不是經驗豐富的技師,只是個撈偏門跑江湖的人,慢慢來吧。
飛火砲,長三尺不到,以鐵鑄成,砲身粗八寸左右,內膛口徑五寸出頭。砲身架在車上,可用騾馬牽引,也可人力推動。因爲是固定相連,因此砲口的仰角也是固定的。若以徐衛原先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標準來看,這簡直就是一個拙劣的產品。但在眼前,在戰爭還是主要以冷兵器爲主的當下,它的出現,具有重大的意義。
此次出征,虎兒軍攜帶飛火砲六門,至今還沒有派上過用場。現在,該是它上場了。
護在飛火砲周圍的,都是在坊州訓練許久的士兵,他們已經熟練地掌握了突火槍和飛火砲這兩種新式火器的使用方法。眼見大帥掀開飛火砲的布幔,他們知道,該是自己一顯身手的時候了!
“都掀開!準備發砲!”徐衛大聲下令道。
士兵們一擁而上,紛紛掀開了砲車上的遮蓋,那粗壯的黑砲管,讓砲兵們有些激動。因爲他們在訓練過程中,已經多次見識這器械的威力,旁的不說,發砲時那驚天動地的響聲,比之震天雷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帥,弟兄們擁堵在一處,飛火砲怕傷到自己人啊!”心急火燎準備操砲的一名小軍官說道。
徐衛一打望,飛火砲所處的位置距離堵去住路的金兵起碼上百步遠,而且因爲砲身固定在車上的緣故,仰角不夠大,一砲出去搞不好掉自家弟兄腦袋上。
“往前推,下面墊上東西,擡高角度!快!”
數十名操砲手擁了飛火砲,一邊吆喝着,一邊拼命往前推,其他弟兄擡着砲彈火藥在後頭攆。一直推到四十步距離才方停下,飛火砲鑄造之時,射程的最高紀錄是五十三步,這跟弓箭都沒法比,更不用說巨弩。但畢竟剛剛試製出來,找出缺點,纔好加以改進。
將飛火砲佈置好以後,士兵們又在砲車輪下墊上東西以擡高仰角,但不過作得太過,在從前的訓練中就出現過,因爲角度擡得過高,砲發之時,火砲直接竄起來,翻了個倒栽蔥!
現在的飛火砲基本上無法瞄準,操砲手只是大致地看了一下,估計砲彈會落在金軍人羣中之後,便風風火火地開始裝填火藥了。只見一名操砲手拿“砲杵”往砲管裡捅了一陣,另一名士兵則抱起一顆鐵砲彈從砲口放入。
“閃開,發砲了!”執火把的士兵大叫一聲,邊說話火把就邊伸到了引線上。四周的官兵們立即避開並捂上耳朵。
數十步外,張憲率領的部隊正和金軍浴血搏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宋金兩軍都表現出了高超的戰鬥技巧和一般無二決死的勇氣。宋軍拼死要殺開血路,金軍就是拿屍體填也不讓道,一夜戰鬥下來,兩支部隊你來我往,就在獅子口裡進行拉鋸戰,現在,地上全是兩軍將士的屍首,其他士兵就踩在這些屍首上奮力拼殺!
張憲本人,已經殺得渾身是血,頭盔也不知被誰挑飛了,頭髮都被鮮血所粘結在一起,模樣猙獰!手中那面圓盾已經創痕累累,短柄斧早已換了兩次!可金軍仍舊堵住去路,一波又一波地頂上來,非置虎兒軍於此地不可!
雙方將士都苦苦支撐時,一聲驚動天地的巨響駭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戰慄!
張憲陡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嗖”一下從頭頂上飛過,卻發現正前方的金軍人潮中突然倒下一串!他一怔之後,立刻醒悟過來,這是飛火砲!正驚喜時,那火砲的轟鳴聲接連響起!飛火砲,嚴格說起來,算是最最原始的滑膛炮,受限於技術和工藝,發射時砲彈的初速並不大,肉眼就能捕捉到砲彈的飛行軌跡!
只見飛火砲發砲之時,那砲口濃煙一起,黑色的鐵砲彈呼嘯而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後,紛紛落入了金軍的隊伍中!
虎兒軍的將士們一陣歡呼!金軍將士們卻驚恐不安,巨大的響聲且不說,那東西一旦飛來,往往砸倒一列人!有一人最倒黴,被鐵砲彈直接爆了頭!飛火砲雖然射程短,威力小,但鐵砲彈的自重加上砲管內的推力,還是讓它在對付密集的金軍步兵羣時非常有效。被直接命中頭部,連頭帶砲彈一起飛了沒有懸念!
六聲砲響之後,一時沒有下文。宋軍趁此機會,拼命往前推,金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寸步不讓!
“什麼動靜?”在獅子口山丘上的後方,耶律馬五聽到那驚天動地巨響,變色問道。
部將們一無所知,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只是猜測着恐怕就是虎兒軍的火器吧?先前他們往山上攻的時候不是也用過麼?只是,那火器的聲響顯然沒有這麼大吧?
正疑惑時,又聽巨響接連響了數聲,馬五驚疑不定,慌忙派人去查看。不多時,士兵回報,言宋軍隊伍之中有一種器械,從前沒有見過,其聲如雷,拋射砲石,堵出口的金軍因爲過於密集,被這火器造成很大的傷亡!
“砲車?虎兒軍丟棄所有輜重,還哪來的砲車?”馬五怒道。砲車誰也沒見過,便是最小的單梢砲,也高丈餘,我怎麼沒看到虎兒軍裡有砲車?
只是,他現在沒有機會親眼去查看,因爲四周都戰成了一團糟!山上原下,到處都是宋金兩軍的將士在作殊死搏鬥!
“只要將虎兒軍拖在此地,等援兵一到,徐衛就是有再厲害的火器也於事無補!”抱着這種想法,馬五針對徐衛的新攻勢作出相應的佈置。再說了,他也沒辦法再佈置,手裡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了。
兩輪砲擊,雖然斃敵不多,但給金軍心理上造成的震懾極大!張憲率部猛攻,漸漸將金軍往出口迫去!他一動,逼得飛火砲也跟着往前推,被擠在一處的宋軍逐漸活泛了!
“發砲!”又一次裝填完畢,軍官在旁邊高喊一聲。
操砲手又將火把伸到了引線上,那藥線冒着銷煙,哧哧往前竄!當火星飛向藥室之後,只聽一聲炸響!意外出現了!這一砲非但沒有轟出去,反倒把砲身給炸裂了!飛火砲四周的士兵都受到了殃及,距離最近的一個,當場倒地不起!
徐衛臉上閃過一抹驚色,但是當下,他沒有時間去查證爲什麼會炸膛。因爲這門砲一炸,旁邊的操砲手竟不敢再去點火!生怕步其後塵!
“愣着作甚!發砲!”紫金虎大吼起來!這一聲吼,直吼得右胸箭創劇痛!
操砲手們將心一橫,孃的,該死屌朝天!真炸了就算灑家倒黴!五聲砲響之後,金軍就象是在響應這火砲一般,頓時潰散了!
殺得雙手都快麻木的張憲一時大喜,嘶着嗓子嚎道:“弟兄們!衝!”
另一頭,軍官飛快奔向耶律馬五所在之處,邊跑邊喊道:“都統,不好!虎兒軍突出去了!”
馬五勃然大怒:“頂住!否則,軍官士卒一併處死!”說罷,命令自己身邊僅存的親軍衛隊也頂上去!
怎麼頂得住?
這往前推進很難,往後退卻容易!部隊一旦後退,就很難再停下來。張憲率部一路猛衝猛打,終於將金軍擠出獅子口去。一出口,外面豁然開朗!只要虎兒軍出去,金軍上基本上就堵不住了……
三川鎮以南,十餘里處。
在洛水的西岸,突然出現一片人潮,越往後,人羣愈密!倒象是洛水漲了潮了一般!仔細一看,這些人竟然都是軍漢!儘管很多人手中沒有兵器,身上沒有鎧甲,但仍舊不難從他們形容中看出身份。這些軍漢互相攙扶,快步往南,不時有人栽倒下去,同伴們也不敢稍作停留,拖着就走!
姚平仲被一名部將攙扶着,手中拄着鳳嘴刀,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他的形容實在狼狽,身上只穿着半片身甲,兩個掩膊也不知哪處去了,便是手中的鳳嘴刀,也折了一段。渾身血污,頭髮散亂,哪還有小太尉的威風八面?他走在隊伍的最後頭,不住地呼喝着疲憊不堪的士兵繼續趕路。
“這是何處?”他喘息着問道,雙目無神,甚至有些翻白眼了。
“相公,已過了三川鎮,再往前十餘里,便是軒轅黃帝陵!”部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一聽這話,小太尉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也就是說,他們已經脫離了危險,到達了坊州邊境上!
他一停,將士們也跟着停了下來,沒辦法,實在跑不動了!雖說只有幾十里路,可弟兄都是餓着肚子在趕,求生的慾望所激發的潛力已經消耗殆盡,現在,這些熙河兵再沒有半點力氣!甚至有人,栽倒下去之後,就已經沒有了呼吸!還有幾絲力氣地,也爬到洛水邊,將頭埋進河裡,拼命地喝着……
姚平仲看着這副慘象,心如刀絞!
就在此時,前頭突然一片騷動!聽着士兵們的驚叫着,小太尉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躍而聲,大聲問道:“何事!”
“馬軍!來了馬軍!”此起彼伏的聲音迴應着他。
展目望去,只見從南邊來了一隊馬軍,沿着洛水北上。看到他們,姚平仲喜道:“這是自家弟兄!多半是坊州的駐軍!”
那支馬隊約有百餘騎,奔馳如飛,乍看到如此之多的人羣,他們立刻勒停了繮繩。停了片刻,才緩緩過來。
劫後餘生,看到友軍,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激動的了。本來癱倒在地的熙河士兵們紛紛起身,揮舞着手大聲叫喊着。馬隊一過來,就被他們簇擁當中。
那馬軍中有一騎,騎士年約十七八,穿一身鋥亮的鎧甲,使一口掩月刀,相貌堂堂,頗有威儀,勒住繮繩問道:“你等自何而來?”
“節級!我等俱是熙河兵將,方纔突圍出來!”有人回答道。
那小將聽了吃一驚,脫口問道:“姚招討何在?”
士兵們聞聽此言,當下便有人號哭道:“招討相公率部突圍,又親自斷後,想是不保也!”
小將臉色大變!震驚之時,又聽人道:“莫胡說!相公已突圍出來,想是在後頭!”
小將一聽,不敢遲疑,當即揮退潰兵,直往後奔去,一邊跑一邊喊:“姚招討何在?”
跑出數十步,方纔有人招呼道:“招討相公在此!”
小將翻身下馬,提了掩月刀大步上前,眼睛在人羣中四處搜索,終於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姚平仲,慌得他三並兩作竄過去,執禮拜道:“卑職見過招討相公!”
姚平仲覺得他有些面善,因此問道:“你是哪一路的軍官?”
“卑職徐仲,乃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控鶴軍下副統領。”小將回答道。
“徐仲?那令尊是……”姚平仲疑惑道。
“家父徐勝。”小將又道。原來,他就是徐四的長子,年十五,便從父征戰。
姚平仲聽了,皺眉問道:“你父本在耀州,你因何在此?”
“聞聽前線失利,宣撫相公恐坊州有變,急令我父率部入坊。今奉父命,沿洛水巡弋,不想遇到相公。”徐仲答道。
聽到徐勝進坊州,姚平仲心中稍安。如果金軍大舉來攻,以他現在的兵力和戰力,恐怕根本抵擋不了。喘了一陣,待氣息稍稍平復之後,他強撐着站了起來,有此吃力道:“回報你父,請他遣些士兵來幫手。”
“遵命!”徐仲一抱拳,奔回戰馬旁,飛身上馬,率部往坊州方向急馳而去。
姚平仲還恐有失,強令部隊繼續前進。此時,已到了安全地帶,又見到了友軍,將士們哪裡還走得動?小太尉無奈之下,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等不到一個時辰,果有千餘友軍北上,協助姚平仲所部回到了黃陵附近。徐衛經營坊州,在黃陵周邊設大營一處,此時,駐守在這裡的,正是徐勝的部隊。
徐四想得周到,熙河潰後一進大營,就已經有現成的熱湯和白麪饃等着他們。餓了好些天的士兵頓時變作了豺狼猛獸,蜂擁而上,胡吃海喝,竟有噎死者!
姚平仲就坐在一架車轅上,左手裡端碗肉湯,右手拿三塊饃疊在一起猛啃!估計是等不及嚼線就想下煙,噎得他直翻白眼,便是如此,他也沒有停下來。四周,到處都是或坐或蹲的官兵,什麼聲音也沒有,只聽到吃喝!
一將率幾名隨從匆匆而來,四十歲上下,身長七尺,氣度不凡,任何人看到他,都不難猜出其身份。因爲他跟他弟弟長得十分相象,所不同的,便是頜下那一把長鬚而已。
“父親,姚招討便在前頭。”徐仲引領着父親來到了姚平仲跟前。
徐四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名震關中的小太尉!而後者只顧着吃喝,甚至沒有察覺到有人來到他跟前。
四處一張望,見以剽悍善戰著稱的熙河兵成了這副模樣,徐勝不禁心痛。良久,他才抱拳道:“姚招討。”
姚希晏擡起頭來,見是徐勝,慌忙放下手中食物,起身還禮道:“徐統制,多承相助。”
“都是西軍同袍,何分彼此?招討相公一路辛苦,請。”徐勝看他實在餓得慌,因此說道。
姚平仲也不客氣,又坐了下去,大嚼起來。徐勝又張望一陣,不勝感嘆,試探着問道:“終究是出了什麼事情,以至於……”
聽他這麼問,正把饃往嘴裡塞的姚平仲停了下來,低着頭,一言不發。好一陣之後,一聲長嘆道:“師潰如山倒啊。”
徐四聞之色變,與隨從們互視一眼,都感震驚!
“不瞞徐統制,若非宣撫相公派兵救援,平仲此番,恐已不保。”小太尉苦笑道。
徐勝更納悶了,皺眉道:“宣撫相公幾時派兵救援?”
這回輪到姚平仲吃驚了,立即問道:“怎地?宣相併不曾派兵北上?”
“聞聽前線失利後,宣相恐坊州有失,遣我駐紮此地,以備金賊來犯,並不曾有援兵北上。”徐勝如實回答道。
姚平仲臉上陰晴不定,這就怪了,如果徐宣撫並沒有派兵救援,那昨天晚上在洛水之濱與女真人大戰的是誰?如果不是他,我根本逃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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