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徐處仁和王庶返回綿州,留徐良在秦州坐鎮,以期在徐衛帶兵出征後監管地方,並派與徐衛關係良好的趙彬,擔任隨軍轉運使,協調後勤補給。隨後,各路帥守自回本路準備應變,王彥、徐勝、徐洪亦回本司抽調兵力,準備與秦鳳軍合師出發。
姚平仲最後走,且得到徐衛親自相送。
“相公請回吧,此間事不必掛懷,平仲自知輕重。”秦州城西郊,姚平仲牽着馬,對身旁的紫金虎說道。
“再走走吧。”徐衛神色如常,顯得很隨興。這兩人不容易,當初徐九初出茅廬,跟姚希晏兩個橫豎看不對眼。這個看不起對方鄉兵出身,認爲對方只是個打爛仗的。那個看不起對方飛揚跋扈的模樣,認爲這廝是個“二世祖”。經歷了許多波折,兩位少壯派的代表人物能捐棄前嫌,通力合衆,實在難能可貴。這不光是徐衛的度量,更是姚平仲的豪爽。
兩位大帥走在前頭,部將佐官跟在後頭,一路西行。徐衛心裡總有點放心不下,儘管他也知道,今日之姚平仲已不是從前那個“志得氣滿,勇而寡謀”的莽夫,但性格這種東西最難改變。此番,自己親自帶兵出征,就是要營造聲勢,造成西軍席捲河南的假象,給兀朮足夠的威懾。但卻要防備陝西金軍趁勢而來,重中之重,就在於涇原和熙河兩路。
涇原王稟和徐成自己倒不擔心,就是這個姚希晏別出什麼岔子。
思前想後,紫金虎輕聲道:“希晏,此番我把秦鳳都交在你手上,可千萬不能疏忽,這可玩笑不得。”
姚平仲停下腳步,正色道:“相公請寬心,卑職已經作了佈置,回去之後,由關師古和我弟姚必隆引軍東來。不出事便罷,倘若有變,只堅持一條,不畏縮,不冒進,但求一穩字。”
徐衛聞言發笑,點頭道:“如此最好,你我多年交往,再多言,就聒噪了。”
姚平仲思索片刻,擡頭道:“這幾年,多承製置相公關照,熙河恢復很快。我弟姚必隆也受相公提攜,這些,平仲心裡有數。此番,相公以秦鳳之重相托,卑職安掉以輕心?卑職就是不顧熙河,也得把秦鳳和永興穩住,再說了,不是還有涇原強兵在側麼?相公只管去,卑職在陝西靜候佳音只是可惜,自鄜州事後,卑職多年沒上陣了,你看這一身的肥肉”
徐衛仰天大笑,拍着對方肩膀道:“你放心,機會很快就來了。到時,少不得要你小太尉打前鋒”
姚平仲當了真,欣喜道:“軍前無戲言相公這話可作數?”
徐衛收起笑容,嚴肅道:“一言既出,豈有兒戲?有朝一日,西軍復全陝,熙河當爲先鋒”
姚平仲就是姚平仲,一聽這話,豪氣萬丈地吼道:“誠若如此,卑職就搏個建節”
徐九喝個彩,當下不多話,姚平仲自引部將還熙河。徐衛則回城,佈置出兵
陝州,即後世河南省三門峽市的陝縣,東據崤山關連中原腹地,西接潼關扼東西交通要道,南承兩湖,北對河東,鎖南北通商咽喉。九大雄關居其三,崤山、函谷、雁嶺分守東、西、南三面,北部是天然屏障黃河。
陝州的得失,直接關係到陝西和河南誰佔主動。若陝州在陝西手裡,則可兵出潼關,進攻中原。若在河南手裡,則可破潼關入關中。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徐衛在前次防守反擊已經基本結束的情況下,仍不惜拉長戰線,派麾下勇將張憲攻取陝州,以爲異日出兵河南之便。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建武三年七月底,在經過一個月的調兵遣將,撥運糧草器械之後,徐衛親率張憲、吳璘、楊再興、杜飛虎、李成衛五將,並秦鳳軍兩萬,加上徐洪率領的兩興安撫司一萬兩千兵力,合計三萬兩千步騎,出潼關,經陝州,進入河南。
河南眼下匪患嚴重,盜賊、草寇、義軍、金軍,互相攻伐,亂成一鍋粥。西軍一進入洛陽盆地,就大肆宣揚,言徐制置親提虎狼收河南徐衛手裡的兵力有多少?三萬兩千但號稱多少?十一萬
西軍一來,就如洪水盪滌污穢一般,盜賊草寇聞風而竄,堅持抗金的義軍則如久旱而逢甘霖紛紛發動襲擊,以迎王師。
八月初,繩池、新安、孟津三縣,前兩者聞風倒戈,投降西軍,後者被義軍攻佔,並派出人馬去迎接西軍,洛陽大震
洛陽本是大宋的西京,置有西京留守,原僞韓皇帝高世由,當初就是擔任的西京留守。這麼多年,幾歷兵禍,洛陽城池崩壞,戶口銳減,女真人廢僞韓,親自管理之後。撤銷洛陽西京的稱號,只叫河南府。
時任金國河南府尹的人,名喚孟邦雄。這個人在河南失陷,被女真人劃給僞韓之前,可算是個英雄他在洛陽一帶以“忠義”號召羣雄,義軍流寇皆往投奔,得兵數萬,並佔據洛陽,號稱效忠大宋。
他這個舉動,自然得到朝廷歡迎。南方派遣特使,前往洛陽,拜他爲西京留守,河南知府,併兼任安撫使,兵馬總管等等一系列實職虛職。但是,當兀朮掃蕩中原,把淪陷區劃歸僞韓之後,孟邦雄在高世由等輩的壓力下,又變節投敵,效忠了僞朝。
本來,這一段時間情況非常複雜,大宋一些官員反覆於宋金之間,這不算什麼稀罕事,也稱不上罪大惡極。在歷史上,先仕宋,後仕金齊,再回過頭來投奔大宋的官員,比比皆是。
但孟邦雄壞就壞在,他投降了僞韓,被留任河南知府以後,幹了一件受千夫所指的勾當。河南府治下,鞏縣,是大宋歷代君王陵寢所在。當年,兀朮大軍壓境,金軍將士喜笑顏開,一窩蜂地涌入皇陵,準備開挖。但兀朮聽從韓昉的建議,禁止了這一暴行。因爲挖墳在漢人看來,是一件下作得不能再下作的事情,更何況是皇陵?
孟邦雄之所以這麼幹,一是出於私心,皇陵陪葬之寶物,何止千百?二是響應“大韓皇帝”的號召,高世由統治的兩河地區,因爲戰亂頻繁,生產受到極大破壞。他既要維持自己的局面,又要錢財去結交金國權貴,開銷甚大,於是組織了專業的盜墓隊伍,號稱“河南淘沙隊”,專幹挖墳的勾當。曹操的什麼摸金校尉跟他比起來,簡直是班門弄斧
孟邦雄組織人手,把從宋太祖趙匡胤到宋哲宗趙煦七個皇帝,外加一個趙匡胤之父趙弘殷,共計八個皇陵挖得稀巴爛,所得不可計數除了一部分上交“朝廷”以外,還有相當部分被他截留。
此人的下作行徑,引起河南百姓滔天怨憤。河南的義軍要舉事,第一個號召,就是殺孟賊。但可惜,僞朝還沒被廢時,河南府就有重兵防守。及至大金國直接管轄河南以後,洛陽雖然兵力薄弱,但鄭州卻虎狼雲集,義軍們自顧且不暇,也就無力去打孟逆了。
但現在不同了陝西制置相公,虎帥徐九,親提十一萬西軍精銳,收復河南這個消息一傳開,無論義軍百姓,皆奔走呼告,河南府爲之沸騰不少義軍部隊離開防區,向洛陽周邊靠攏,意圖團結在西軍四周,匡扶河山
徐衛也瞭解到孟邦雄在河南的所作所爲,洛陽他不放在眼裡,但卻要防着孟賊棄城逃跑。因此,入境不久,他就派楊再興爲先鋒,引七千軍直趨洛陽楊再興奉命投書洛陽城,以徐衛的名義,命令金河南府所有官吏並兵將,自縛請罪,否則,破城之時,一個不留都他孃的梟首示衆
洛陽城頭,一個仍舊穿着南朝官員大紅官袍,腰裡扎着明晃晃的金帶,連吊着一個魚袋的人,正立在城頭之上,眉頭緊鎖地看着城外的軍營。
此人五十多歲,相貌頗威武,由鬢角至頜下,濃須遍佈,身長七尺有餘,一手抓着城牆,一手挎着金帶,正牙疼似的咂巴着嘴。孃的,徐虎兒的部隊來得好快我這剛收到消息,說西軍出潼關,他的馬軍就馳抵我洛陽城下了
此人正是孟邦雄,他四周,大金河南府的文武雲集,無一例外,都是哭喪着臉,滿面晦氣。西軍兵臨城下,如今便是想逃也逃不掉。再者,徐衛投書城中,命令投降,口氣大得很,說是膽敢有個不字,城破之日,盡皆梟首。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只當他發囈語。可這是紫金虎說的誰敢把它當耳旁風?
“孃的,本府就不信了他紫金虎能通天”孟邦雄突然罵了一聲。
“知府相公,寧信其有,莫信其無想那徐九,自紫金山一戰成名開始,轉戰各地,無往不勝如今總節西軍,乃川陝之擎天巨柱他親提西軍來收河南,我城中兵將只數千而已,如何能戰?”說這話的,是河南府兵馬副總管。此刻,他本該指揮部隊,佈置防務,但楊再興數千兵馳抵城下,就駭得他戰意全無
孟邦雄猛然回身,凌厲的目光掃過一衆下屬,切齒道:“你等休懷二心我們乾的事,百死也莫贖就算自縛前去請罪,徐九也饒不了咱們唯今之計,只有堅守不出,等待鄭州救援”
“父親,如今四太子正戰襄陽,鄭州金軍便是來救,又怎是十萬西軍的對手?更何況,還是紫金虎親自統率?”孟邦雄之子也勸道。
孟邦雄聞言冷笑:“親自統率?嘿嘿,這瞞得旁人,卻瞞不過我徐衛如今何種身份?陝西制置使不是當年幹鄉兵的時候鬼才相信他親自出徵再者,陝西半壁,還在金人手上,他如何敢擅動?十有八九,這是支偏師,爲的就是策應襄陽都莫怕,只要擋住幾日,鄭州援軍到了,西軍也不算得甚麼”
當下,決意頑抗,命令部屬調動兵力上城,堅守到底。可那些從前掛着韓軍名號的士兵上了城,看到千瘡百孔,多年坍塌的城牆,再看城外西軍軍營,哪個不是兩股打戰,心頭狂跳?
八月初八,徐衛主力與楊再興所部會師。
“大帥,城中至今沒有投降的跡象,反而士卒上城,看樣子是想頑抗到底”中軍大帳裡,徐衛剛掀了戰袍,楊再興就氣呼呼地向他報告道。
紫金虎聽罷,往額頭摸了一把汗水,稍一思索,就往外走道:“去看看。”
當下,衆將跟隨着他,出了大營,前往窺視城防。一直奔到離城數百步遠的地方纔停下,遠眺洛陽城,徐衛不禁嗟嘆。就算是不懂歷史的人,也應該曉得,洛陽在中國歷史上那是有舉足輕重的位置。這座由周公營建的城市,據傳是中華龍脈所在,當然這不免有些穿鑿附會的嫌疑,但足以說明洛陽的重要性。
可是,眼前這座破破爛爛的城池,真是洛陽麼?
且不說城牆多外崩壞,敵樓不復存在,這洛陽的護城河哪去了?姓孟的挖了皇陵,錢該是不少吧?怎就捨不得拿出來把這城防重新修葺?再看城上,儘管入眼一片,盡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可在西軍這些百戰名將看來,那就是堆插標賣首的土雞瓦犬
“大帥,如果卑職沒看錯,那士兵後頭站的該是百姓?”張憲有些哭笑不得。他上陣多年,攻堅戰也沒少打,還是頭一回碰到士兵不夠,拿老百姓也充數的。莫不是孟邦雄以爲這就能營造兵多將廣的聲勢?
徐衛沒多餘的話:“張憲,給你一天,破城,擒孟邦雄來見。李成衛,你密切注意東面,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務必報予本帥知道,其他人,各司本職吧。”
“得令”衆將齊聲吼道。
當徐衛率主力兵臨城下之時,洛陽爲之戰慄三萬兩千步騎,在當今天下戰亂頻繁的環境下來看,着實不算多。但擺在洛陽城前,卻足以令敵膽寒幾十個人,肉眼就能分辨出來,但一旦上萬,你怎麼看?
當城上的守軍看到西軍漫野而來時,早已沒有了鬥志。在西軍主力抵達的當天傍晚,洛陽城西城的守軍就譁變了,衝破城門,出去投降。孟邦雄大驚急遣他的兒子去頂住。當時,城中人心惶惶,沒有任何一個人指望守軍能擋住進攻。只盼着,要麼知府決定投降,要麼鄭州援兵趕緊到。
次日,張憲指揮部隊,開始攻城。在徐衛的麾下,楊彥張憲兩個,都是他攻城拔寨,野戰爭雄的得力干將。這兩個人個性鮮明,楊彥勇猛,張憲沉穩。你從他攻城就能看出來,打這麼個破城,他依然把功課作足,鵝車、飛橋、巨弩……如果不是嫌費事,他可能還要架砲車。這不禁讓吳璘等人都笑他,至於麼?
“統制官人,一切準備就緒”部將打馬到張憲跟前,向他報告道。
日頭很毒,烤得人油都出來了,張宗本手搭涼棚朝城頭眺望,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謹慎過頭了。
“記住了,過了護城壕,把鵝車架在那城牆崩塌之處,一鼓作氣殺上去。另外,壕橋部隊注意方位,城門就不去破了,雖然殘破,可洛陽到底是洛陽。”張憲作着最後囑咐。洛陽城再衰敗,可它的格局還在,其城防體系也較爲完備,如果直接撞城門,就算進去了,也還有甕城,太費事,不如直接殺上城頭,威懾力來得大。
說罷,補上一句:“今天必須破城,大帥等着進城乘涼呢。”
威武的士兵擁着各色攻城器械,以不屑的目光眺望着城池,秦鳳帥司和兩興安撫司的高級將領們駐馬在大陣之後,意興闌珊地看着。徐衛甚至沒看城頭,和他的堂兄徐洪小聲商議着什麼。直到銀號角尖銳的呼嘯聲沖天而起,士兵們虎吼出聲,震動大地,他才轉過頭來。
八牛弩巨大的弦響聲震得人耳朵生疼,巨大的“一槍三劍箭”呼嘯而出,釘在崩塌的城牆上。最前頭,擁着壕橋的士兵們推動器械,賣力的喊着號子,飛也似地朝洛陽城奔去。他們的背後,高聳的鵝車彷彿一頭頭巨大的猛獸,張開血盆大口,意欲吞噬這座數朝古都
後頭觀戰的將士們,齊聲發喊,替友軍助威。這一切,匯聚成一股洪流,無形地壓在洛陽,壓在守軍身上
面對這支和金軍周旋了十幾年的精銳之師,城頭上所有人都心膽俱裂士兵們顫抖着拔出羽箭,哆哆嗦嗦地搭上弦,強忍住那不停啃噬內心的恐懼,準備應戰。
一名守軍軍官,臉色煞白,嘴裡不停地罵着髒話,也不知道在罵誰。當攻城的西軍已經進入大弩射程時,他竟忘了發令
“鈐轄敵軍過來了”士兵們急得大喊
那軍官如夢方醒,匆忙拔出佩刀,歇斯底里地吼道:“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