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正如徐紹擔心的那樣,金使南來,並轉達了大金國首相的和口信,有意媾和。此事很快就被居於龍德宮的太上皇趙桓得悉,他先是派自己身邊的內侍去請皇帝陪他同去遊園避暑,皇帝託稱國事繁忙沒有去。見此情形,太上皇親自去見兒子,告訴他,既然北面主動提出和議,而且還說可以考慮歸還部分土地,朝廷可藉此機會,討還江準諸州,好使江南有個緩衝的餘地。
不知怎地,趙桓竟也知道徐處仁的上奏,他同時向皇帝表明,川陝文武銳意恢復,這當然是好事,也是盡忠國家的表現,應該好生撫慰。不過,現在局勢存在變化,朝廷應該因勢而爲,不可逞強。且讓徐衛罷兵,和談若是不成,再讓他打嘛。
只是,作爲曾經的皇帝和如今的太上皇,趙桓顯然忽略了一個事實。和談這個東西,一談起來就是曠日持久,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半載,要是有一方故意拖延,談上兩三年也不是不可能,你就讓西軍一直等?要知道,幾個月時間就足夠調動兵力佈防
徐衛不得已而東征,已經讓女真人察覺到西軍恢復了元氣,對方又不是傻子,如今襄漢戰事一結束,人家肯定就要防着西軍挾戰勝餘威收復陝西。借和談的機會,重整陝西防務,這戰機一失,以後再想打,那得妄折多少將士的性命?
退一萬步說,女真人誠心和議,又碰巧願意把陝西還給你。可人家只需要把城池給你破壞乾淨,百姓給你盡數東遷,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你,你怎麼辦?再者,女真人沒有信義可講,今年和議,明年反目也不是不可能,你就被人家牽着鼻子走麼?你明明有實力收復陝西,爲什麼要冒如此之大的風險?
這些道理,趙桓不懂,或者是假裝不懂,但趙諶卻在徐紹許翰等重臣連篇累牘的進言中漸漸明白,就連主張和談的首相朱勝非也承認,儘管發兵可能有勝有敗,但和談也不是萬無一失。
爭執不下,徐紹有些冒火,直指龍德宮不該干政。你退位了,就好好享樂,別總來插一槓子聖上已經過了弱冠之年,親理政務,不需要誰給他攝政
趙佶聞訊大怒一頂大帽子給徐紹扣過去,說他挑撥自己的父子關係。這個罪名絕對不輕,如果坐實了,絕對是遠竄的下場面對父親幾次施壓,趙諶口頭斥責了徐紹,可也僅僅是如此,根本沒有聽從趙桓的吩咐,罷去徐紹的相位。
就這麼一直吵吵到六月,太上皇和皇帝父子兩個各懷心事,在這種情況下給道君操辦了六十大壽。話說,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連同趙桓趙諶兩個大肆鋪張,都想通過祝壽來粉飾太平,可道君卻只在壽誕當天露了一面,接受衆人祝賀,而後,仍舊回葛嶺清修。
但是,道君借露這一面之機,過問了一件事情。皇陵修得怎麼樣了?趙諶回答,已經派前參知政事秦檜判河南府,並撥下專款,讓他主持修葺。而後道君又過問,忠臣撫慰得怎麼樣?趙諶回答,已授三鎮節度使,進檢校少師,賜勳柱國,除川陝宣撫副使。趙佶表示滿意,說了一句“二徐,西陲之長城,川陝之柱石。”
就在道君說這句話的第二天,趙諶召首相朱勝非,次相徐紹入禁中,秘密表態,“西師舉動,朕不中制”。什麼意思?所謂“中制”,就是大宋立國的國策,“將中從御”,對武將要從中央直接控制,具體的表現,就是從前武將出徵,皇帝指示你戰略戰術,告訴你這仗要怎麼打,甚至授給你陣圖,命令你兩軍對壘的時候,陣該怎麼布。如果你靈活變動,對不起,你這就是違詔改陣,殺頭倒不會,差遣肯定給你罷免了。
趙諶這個表態,也就意味着中央不干涉川陝,二徐原來怎麼計劃的,現在還怎麼幹。不久,金使前來辭行,並想得到江南的回覆。趙諶在接見金使時表示,如果大金國誠心議和,當然是好,不知道能不能把江淮和陝西還給我們?金使一聽這個,知道南方也想議和,遂緊急趕回燕雲,向金帝報告去了。
朱勝非在事後表示了擔憂,說我朝一方面給金使釋出願意和談的意向,另一方面又讓西軍反攻,這是沒有信義的行爲。“仁義者天下之大柄,中國持之,則外夷服而尊華夏。”,要打,可以,你就應該明確拒絕議和,告訴他們,我們要打。現在假裝想議和,又暗地裡動刀兵,這是不仁不義啊。趙諶稱讚了他,並仍舊如故。
話說回來,金人此番是真的想議和麼?還真是
兀朮發動數十萬兵馬,企圖奪取襄陽,耗時一年而以失敗告終。這在金國國內引起了極大的震動首先跳出來指責的,便是首相完顏宗磐,他指責的,不僅僅是兀朮,還包括積極支持兀朮的完顏宗幹。
完顏宗幹是什麼人?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庶長子,也就是兀朮的大哥。這三個堂兄弟,都是擁立完顏亶的功臣,並領三省事,一等一的權臣。
完顏宗磐指責兩位堂兄弄權,窮兵,才招致此敗。主張停止攻宋,化軍事鬥爭爲政治招撫,只要江南肯順服,就還些土地給他們,大家相安無事,我們也能深化改革。宗磐的意見,代表了相當一部分金國權貴。因爲這麼些年下來,金人逐漸感覺到滅宋力不從心。你看看,從天會三年開始打到現在,十幾年了吧?趙宋不是還據着江南、荊湖、兩廣、福建、川陝大片土地麼?要繼續打下去,別趙宋未滅,我們先完了現在大金國國內,契丹人造反不斷,黃頭女真也不肯歸附,那個耶律大石還在西域成了精,最頭痛的就是兩河,到處都是民變,已呈星火燎原之勢,宗幹宗弼怎麼就看不見?
宗磐是首相,位高權重,他一挑頭,黨羽都跳出來,一窩蜂地指責宗幹宗弼兩兄弟。這兀朮打了敗陣,說話不硬,很是被動。但就在這種困局下,他還是堅持,積蓄力量,再圖襄漢。除了襄漢,你奪取任何一個地區,都不會導致趙宋迅速敗亡。
宗磐最終佔了上風,他讓金使借出使江南,給趙宋太皇太上皇賀壽之機,轉達和議的意向。七月,金使歸國,報告了南方也有意和談的意見。宗幹宗弼兩兄弟見事已至此,反對已經沒有意義,但他哥倆打着另一副算盤。如果議和,有一個地方絕不能還,就是陝西。不過,考慮到此番宋軍戰勝,江淮可以還給他們,另外,整個河南也可以還。
趙宋的故都東京不是在河南麼?咱們把河南全境還給他們,那據守襄漢的宋軍是不是要分兵出來駐守?過個一兩年,老子從河北大舉南下,看你分散了兵力還怎麼守襄陽
他兩個一攛掇,宗磐還真就打算把江淮和河南兩個地區歸還,作爲和談的條件。但明顯,趙宋得付出代價,首先就是稱臣,不再是什麼伯侄,爽快的,就是君臣,然後就是進貢這些。
就在金國派出高規格使團南下時,陝西已經箭在弦上
至六月止,西軍所需糧食、草料、軍械、餉銀,已經全部運送到鳳翔府。爲了支持西軍東進收復舊地,川陝兩地數十萬民夫日夜辛苦勞作。那嘉陵江邊,光着膀子拉縴的漢子,從早到晚絡繹不絕。進了漢中,驢車、騾車、獨輪車,遮道而行,終日不絕。
因爲趕時間,又因爲勞動強度大,這些民夫累死道旁的都不少。而且徐處仁爲了保證勝利,在財政能夠應付的情況下,還冒着橫徵暴斂之名,預借了四川兩年賦稅。要知道,在歷史上,預借賦稅,絕不是仁政所爲。
四川供養西軍,已經夠辛苦了,現在還來預借兩年,其壓力之大可想而知。現在,四川又出錢,又出糧,還出人力,按說矛盾應該比較尖銳。可事實是怎樣?
怨言肯定有,但是從宣撫處置司下令動手,到六月爲止,沒有出現過任何民變和抗拒的行爲,也沒有任何一支民夫隊伍逃亡,或者說誤期。因爲四川的人民雖然深居內陸,在天府之國養尊處優,但他們明白,川陝是脣亡齒寒,西軍征戰,不但是爲圖恢復,更是保全四川。
四川作爲人口密集,物產富庶之地,在抗金中應該肩負的責任,較其他地區尤大。基於愛國情懷,更本着護陝保川的觀念,川人縱有怨言,也戮力而爲。
目睹此種情況,川陝最高長官徐處仁深爲感動,他在給徐衛的私信中稱,川陝兩地人民爲戰事付出極大努力和犧牲,你如果不能戰勝,首先對不起朝廷,其次對不起我,最後,你也對不起川陝父老。
徐衛能感覺到的壓力,就已經如此之大,更不用說,他還有不知道的。在江南,在行朝,本來是有人要阻止他這次反攻的。但通過各方努力,朝廷沒有干涉。他如果戰勝,那不用說,上到他和徐處仁,下到普通士卒,都有大功於國家。如果戰敗,他一個,徐處仁一個,絕對要出來頂雷。
紫金虎深知責任重大,不敢絲毫馬虎。五月,他以宣撫副使,制置使身份發出命令,令熙河、秦鳳、兩興、永興四個帥司的主力趕到京兆府集結,作爲西軍兵力最雄的涇原帥司,則出動精銳,進入慶陽府,準備從保安軍出境;環慶帥司也調動部隊,增強坊州防務。
到六月下旬,光京兆府一地,就集結西軍精銳八萬,其中步軍六萬餘,馬軍一萬七千騎。涇原王稟徐成兩位帥守,出動三萬五千精兵,進入慶陽。環慶劉大帥,也出動一萬四千部隊。
加起來,西軍此次可謂精銳盡出,合計步騎十三萬如果再算上配合正軍作戰的鄉兵義勇,徐衛此番足足動用了二十幾萬人馬要是再算保障後勤的民夫,那數字就沒邊了。
西軍如此大的動作,早驚動了陝西金軍的統帥韓常。在五月的時候,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對頭,及至六月,他的細作探到西軍在京兆府大規模集結。韓常據此判定,西軍要反攻了。這位陝西金帥寢食難安,一面告誡各處部隊嚴防死守,一面火速向金廷報告,請求駐紮在河中府的金軍進入陝西。他直言,僅依靠黃河以西的金軍,要擋住徐衛,恐怕不容易。
在金廷還沒有迴應的時候,心急如焚的他再次上奏,稱陝西戰局已經不可避免,求朝廷速發援兵。
然而,他的奏本送到燕山府時,正碰上宗磐主持朝政,要跟南方議和。宗磐認爲,南方已經表達了願意和談的趨向,不太可能大舉進攻,這也不符合南朝一貫的作風。但爲了謹慎起見,他還是同意河中府的金軍進入陝西佈防。
但是,河中府的金軍現在在幹什麼?剿匪。
河東義軍早就收到徐衛的命令,讓他們在開春以後,於各處發動攻勢,牽制河中府金軍。其中,太行山的義軍和活動於澤州隆德府一帶的紅巾軍,動作最大。四出進攻州縣,發出的號召是“三晉之地,凡禿頭結辮,敢執兵仗者殺”這幾乎跟歷史上有名的“殺胡令”如出一轍
義軍一出,百姓爭相以迎,河東民衆哪來這麼大的怨憤?僅僅是故國難忘麼?當然不是。昔日,李植割據河東時,儘管沒少幹壞事,諸如盤剝百姓,鎮壓民變,可李植到底是漢人,他壞也有個度。可金人一旦廢了僞韓,自己來管理地方,亂子就大了。
在建國之前,女真人是奴隸制。從金太宗完顏吳乞買開始,到如今的完顏亶,都在吸取中原文明,推行漢制,但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現在金人親自管理河東,一方面任用知州、知府、安撫使等管兵管民,一方面又推行他們的猛安謀剋制度。把漢人都編入猛安謀克籍,女真猛安和謀克等長官,大肆擠奪漢人的田地,驅擄漢人作爲奴隸,又實施剃髮易服的政策,使社會經濟嚴重倒退,極劇加重民族矛盾。
而且,女真人雖然學習漢制,但改不了一些陋習。有人總結金國政治,就一句話,“大抵金國之政,分別番、漢人,且不變家政,偏私族類,疏外漢人。”大宋,雖然是趙家天下,但除了皇帝一人以外,趙氏宗親都不參與朝政,而是任用外姓大臣來管理國家。反觀金國,絕對是完顏氏大權獨攬。
所以說,金國侵略大宋,是落後生產力侵略先進生產力,是奴隸制度侵略封建制度,是一種開歷史倒車的行爲,而絕不是什麼封建王朝之間的戰爭後世有人,想借此來給宋金戰爭定性,以證明以岳飛爲代表的先賢不是民族英雄,甚至說他們抗拒民融合,這該是何等的荒謬和無恥
綜上所述,金人在河東的倒行逆施,給河東義軍創造了條件。義軍的蜂擁而起,導致河東大亂,戰火紛飛,狼煙滾滾,而河中府所屯金軍,本來防備西軍,此時也不得不轉過頭去,協助鎮壓。可徐衛給河東義軍的指示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不要在乎一地一城的得失,只爲牽制。
就這麼,河中府金軍接連增兵,疲於奔命,哪還有閒心增援陝西。當金廷的命令傳達下來時,河中府守將只匆忙集結了不到兩萬人渡過黃河,進入同州協防。
西軍的舉動,讓身在朝內的兀朮深感不安。不久前徐衛的東征,就讓他察覺到西軍已經緩過勁來,甚至比從前更加強大。如今韓常的報告,已經證明西軍確實就要大舉反攻了。雖然宗磐讓河中府的部隊進入陝西,但恐怕仍舊難保萬無一失。
如果被徐衛一舉收復全境,那麼從今以後,河東就將受到直接威脅。如果哪天紫金虎發了瘋,進兵河東,從臨汾打到太原,怎麼辦?再說得玄一些,虎兒要是從太原撲往燕雲,又怎麼辦?河東這三晉之地,紫金虎可不陌生
鑑於這種擔憂,兀朮提出,應該從燕雲地區調兵,緊急增援陝西。而且,因爲對手是南朝最精銳的部隊,其統帥又是女真勁敵徐虎兒,我們必須有針對性地作出佈置。重新起用紫金虎的剋星,契丹人,耶律馬五,讓他統兵馳援關中
耶律馬五是粘罕的親信,因爲粘罕倒臺,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牽連。宗磐殺粘罕心腹時,本來耶律馬五也在考慮之列。可朝中有人進言,說耶律馬五雖然是契丹人,但歷來戰功彪炳,更兼鄜州一役,大敗西軍,使得徐虎兒首次慘敗見辱,於大金國有功,而且此人雖是粘罕親信,但從未參與政治,不能殺他。就這麼,才保全性命,作着閒官。
正得勢的完顏宗磐,哪裡理會兀朮的主張?他認爲,依靠陝西金軍和河中府金軍,擋住西軍攻勢足夠了。而且他還認爲,西軍的舉動,恐怕是擁兵在外的南朝將帥私心,並非出於趙宋朝廷的決議,只要我們雙方開動議和,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