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六年,大宋從東到西都在埋頭苦幹。淮西、江西、荊湖各地擴充軍備,除了招募壯士從軍以外,也把各地投降招安的賊寇充入行伍,朝着小趙官家“精兵五十萬”的目標穩步前進。
擴充軍備最是耗錢,宋開國以來就確立募兵制,士兵的待遇普遍不錯,史書上說“一人從徵,全家得活”,也就是說一個人當兵,就能養活全家。現在朝廷要擴充軍隊到五十萬,開支陡然增加。爲了應付這龐大的消耗,大宋朝廷竭力理財開源。儘管徐紹去世,但他生前推行的新政,仍被繼續施行。鼓勵工商,遠貿海外。
其實徐紹的策略,嚴格說起來並不能稱爲“新政”,因爲它只涉及經濟和軍事兩方面,與王安石變法相比,規模不可同日而語。
徐紹的新政雖然有助於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但政策的推行並不是立竿見影的效果,誰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趙諶很着急,錢不夠用,朕五十萬精兵幾時才能練成?此時,年輕皇帝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他選擇了最便捷的方法,大幅裁撤冗員,削減官員待遇。除了俸祿津貼以外,還大力減少高級官員蔭補子孫爲官的名額,儘量減少吃皇糧的人。
大宋開國之初,就定以“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國策,朝廷優待官員士人。在趙諶之前,沒有皇帝敢這麼大張旗鼓,多管並下地削減官員福利。
朝廷之震動可想而知。再加上趙諶雖然銳意進取,朱勝非也傾向主戰,但這君臣二人誰都沒有那個魄力去從根本上解決太上皇的問題。便得建武六年的杭州行朝陷於激烈的爭執之中。
許翰建議清除那些“既立於勤政堂,又奔走於德壽宮”的官員,趙諶和朱勝非都以牽涉過廣爲由不能痛下決心。而太上皇趙桓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朝政的干預,他除了時常派人把自己的意見傳達給兒子以外,還直接向前來拜見他的大臣說三道四。甚至,在徐衛入朝覲見時,他曾經想親自召見紫金虎,但擔心此事會招來巨大非議而作罷。
趙諶每每想起徐紹臨終前對他的提醒,趙發覺得有道理。終於鼓起勇氣,打算下狠手。他與朱勝非商議,打算效仿太上皇當年對待道君的舊事,禁止朝臣在制度規定以外的時間去拜見太上皇,撤換德壽宮所有的衛士內侍雜役,並嚴格規定太上皇趙桓除了一些趙家宗族事務以外,其他的一概不能插手。
但朱勝非卻認爲不可。首先,太上皇當年之所以能夠處處限制道君,是因爲道君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爲了卸下重擔讓兒子頂雷,所以自動退位,並在退位詔書中自己承諾“除教門事外,餘並不管”,這是太上皇限制道君的法理依據。
如今的太上皇,是被羣臣逼迫退位的,他沒有任何白紙黑字的承諾。而且道君是大宋開國以來第一位太上皇,朝廷也沒有專門針對太上皇權限的規定。如果貿然行事,必然招致天下洶洶輿論。
經朱勝非這麼一說,趙諶也就有些動搖了。可他這手一軟,另一頭卻絲毫不留情。
因爲裁撤冗員和削減待遇,朝中普遍有不滿情緒。而此時,又傳來太上皇病倒的消息。趙諶對父親有極度的畏懼和防備心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去探望,這本來就已經招致朝野非議。此時太上皇有疾,趙諶卻認爲父親是裝的,仍舊拒絕去探望。
這樣一來,不得了。杭州城中,宮廷內外,紛紛傳說皇帝不孝。朝中一些大臣也言辭激烈地上奏,批評趙諶的作法,趙諶認爲這是父親的陰謀,太上皇是想復辟!於是拒絕大臣們請他過宮探望的請求,爲了擺脫這些煩惱,趙諶決定離開杭州,去鎮江府視察軍務。
此時,幸好參知政事徐良和樞密使許翰緊急入奏,他對皇帝說,現在杭州內外傳言四起,都指官家不孝。這種時候陛下怎麼能夠離開行朝?徐六暗指一旦皇帝離開杭州,小心一回頭,被人連鍋端。朱勝非也勸趙諶不要擅離皇宮,皇帝見狀,這才作罷。但對於幾位宰執大臣勸他過宮探望太上皇的請求,趙諶只扔下一句話,“此朕家事,卿等莫問”。可見父子兩人的矛盾,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禁中,中書門下,政事堂。
此地乃是宰相和參知政事等宰輔大臣辦公總堂,囊括尚書、中書、門下三省的主要職權,爲最高行政機構。下設孔目、吏、兵、戶、禮、刑諸房,分曹理事。又有知制誥或直舍人院,負責草擬詔命。
徐六奪情起復,拜參知政事以後,就在此地辦公。作爲副相,有兩種方式參與處理國政,一種是有具體分工,比如黃潛善曾經主管農田水利,這種叫作“分省治事”。一種是沒有具體分工,副相協助宰相通盤處理政務,叫作“通省治事”。
徐六拜相以後,皇帝以他出身將門,通曉軍務,所以命他專治軍旅,主管兵務方面的事宜。這方面,本來就是朱勝非的弱項,徐六進入中樞以後,荊湖、江西、兩浙、淮西等路兵務,一般來說由他審閱指示,最多遇到大事報給朱勝非拍個板。
這日,剛剛收到淮西安撫使劉光國上報,要求中央撥給甲器八千套,徐六諮詢兵房有關官員後,批准照辦,又馬上轉給朱勝非,等他畫個押,送還兵房,下發軍器監執行。
“朱相請相公過去一趟。”一名佐官在辦公堂外叫了一聲。
徐六放下手裡事務,出了辦公堂,朱勝非的公堂跟他只隔幾步遠,進去一看,黃潛善也在。朱勝非坐在案桌後,正一本一本地翻奏章,黃潛善滿面憂色,眉頭幾乎擰成一團地站在旁邊看。
“怎麼回事?”徐六過去問道。
黃潛善手指桌上奏本:“三十七本,本本自請罷黜,寫這三十七本的官員,今天都沒有入衙當值,全部在家待罪。”
徐六不信,伸手抓起一摞仔細審視。果然每本都是自請罷黜,理由全都衆口一辭,認爲皇帝不孝,他們苦諫不聽,只能請求免官。再一看,這些官員涵蓋三省、六部、樞密院、臺諫、大理寺、三司、三衙、御營司,等於說幾乎所有中央機構都涉及到了。
三十七位中央官員同請罷官,這絕對是一件捅天的事。三十七人不入衙當值,中央不說癱瘓,但正常工作肯定將受到極大影響。徐六放下奏本,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裡大多都是太上皇的舊臣,他們這是要逼迫天子。”朱勝非小聲道。
徐六臉拉得老長:“這事必須馬上處理掉,拖不得。依我看,我三人馬上面聖。”
“正有此意,走。”朱勝非說罷,起身就走。
中書本就設在禁中,因此不一陣便至皇帝日常處理國事的勤政堂。一進去,三位宰相全傻眼,只見皇帝收拾整齊,穿赭黃袍,戴短翅襆頭,但怪異的是,趙諶腰帶上懸着一口劍。皇帝佩帶兵器,要麼是御駕親征,要麼是檢閱三軍,現在什麼事也沒有,官家爲何佩口劍?
朱勝非也看得一腦袋霧水,上前問道:“官家,這是……”
趙諶滿面嚴肅,甚至顯得有些緊張,他一邊將劍繫緊,一邊沉聲道:“德壽宮方纔來人,說太上皇親口召朕去見!朕看這回是橫豎避不過!”
三位宰相大駭!三十七位中央官員求去,太上皇必然知情,現在請官家過去,肯定是爲此事!只是,官家用得着攜帶兵刃前去麼?這簡直不可想象!
朱勝非嚇得不輕,連聲道:“官家不可!怎能攜帶兵刃去見太上?”
“朝中人心浮動,朕這是爲防不測!”趙諶面無表情。
三相面面相覷,徐六上前奏道:“官家,今日各司各衙計三十七位官員上書求去,並且不入衙坐堂,都稱居家待罪。”
趙諶雙瞪一突,厲聲道:“什麼!”
徐良又重複一次,只見皇帝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一雙拳頭攥得幾乎出了水。如此之多的中央官員“罷工”,前所未有!
“都是些什麼人!”皇帝切齒道。
朱勝非眼皮一擡:“大多都是,太上皇舊臣。”
“哼,朕就知道!”趙諶大怒。幾乎不假思索地扔出一句“全部照準!他們想走,朕不勉強!”
三相愕然,無言以對。
“三卿來得正好,隨朕德壽宮走一遭!”趙諶雙眼通紅,失去了理性。說罷,拔腿就走。
徐六反應快,慌忙攆上去,疾聲道:“官家,請解下兵刃!若此般模樣去,只怕……”
趙諶哪裡肯聽,只顧昂着頭往外衝,徐六扯住皇帝衣襟,連聲道:“陛下,萬萬不可!請解下兵刃,否則,要出大事!”
朱黃二相也追上來,擋住皇帝去路。那堂中的內侍也一窩蜂擁上來,沈擇勸道:“官家,徐參政所言在理,這刀劍無眼,不可衝動啊!”
“官家與上皇乃父子,有事但說則可,何必如此啊!官家三思!”朱勝非勸道。
趙諶見狀,怒氣衝衝道:“不攜兵刃也罷,與朕點上班直猛士隨駕!”班直,是皇帝的近衛軍,由“武藝絕倫”者充當。
三相哪裡肯答應,這去過宮相見,又不是行軍打仗,何需點上班直?趙諶大怒,不理三位宰相,直接命令沈擇執行。
朱勝非急得滿頭大汗,看官家這架勢,好像認爲德壽宮請他前去,是想加害於他一般。太上皇縱使貪戀權位,干預朝政,可虎毒不食子,豈能對官家不利?這若率領班直前往,傳將出去,勢必引起輿論大譁!
“官家,這宮中班直禁衛,樞密院早已更換過,且由沈都知親掌,萬無一失。陛下不必多憂,只需家心前去就是!有臣等隨行,萬請官家寬心!”朱勝非退後兩步,伏拜於地。
左右皆勸,趙諶這纔不再堅持,解了佩劍,又摸摸別在褲腰上的匕首,引衆往德壽宮而去。
卻說那德壽宮,是專門營建給太上皇趙桓和太上皇后朱氏居住。趙桓患有風疾,時好是壞,本不稀奇,只是最近突然傳出太上皇有些咯血之症。
此時,趙桓正躺在榻上,他的妻子朱氏坐於塌前,正一勺勺地喂他服湯藥。趙桓看起來氣色還不錯,他本正當壯年,往常除了風疾也沒其他什麼毛病,只是不知這咯血是怎麼來的。
“太上皇,聖上來了。”一名內侍小跑着進入房中,大聲說道。
趙桓一聽,臉色頓時爲之一變,輕輕推開朱太后的藥碗,憤聲道:“他此時纔想起來看父母!”
朱太后慌忙勸道:“太上休怒,終究是自家骨肉,見了面好生跟他說。只叫他多來德壽宮探望就是。”趙桓躺下身去,只冷哼一聲。
不一陣,趙諶引三相入得房內,立在門檻後,左右張望,滿臉機警。還是朱勝非在後頭輕咳兩聲提醒他,這才往父親塌前走去。
三位宰相併沈擇都伏拜於地,問安於太上皇。趙諶站在塌前,仔細看了父親面色,覺得甚是紅潤有神,不覺有異。目光觸及母親,這才依禮拜了下去:“問太上太后安好。”
兒是孃的心頭肉,朱太后拉着兒子的手扶他起來:“來了就好,你父總是念叨。”
趙諶見母親清瘦,關切道:“太后要依時加衣強飯,兒國事繁重,不免疏忽德壽宮。”
朱太后不滿四十,端莊雍容,聽兒子這說,甚是欣慰,眼光斜視示意皇帝也該關心關心父親。
趙諶又左右張望一番,這才探出上半身,問道:“近聞太上咯血,可曾召過御醫?”
趙桓一肚皮氣,這時陡然發作:“不召御醫,莫非等死麼!”
朱太后回身去勸,趙諶道:“眼下已開春,不久天氣轉暖,想必好些。朕自會詔御醫用心,太上且靜養。”
“內外之疾倒好治,心病怎麼醫?便是尋常百姓家,老父病臥,孝子賢孫無不侍奉牀前,親嘗湯藥,衣不解帶。帝王之家,本爲天下表率,卻是這般冷酷無情!想見你一面,難如登天!”趙桓越說越怒,中氣十足。
趙諶越發懷疑,心中不安,只想着趕緊離開,遂道:“朕以後自會常來德壽宮,太上息怒,朝中尚有緊急……”
“你有哪一天不緊急?你又在緊急個甚?急着削百官之俸?急着斷官宦子弟入仕之路?你截下錢來想作甚?”太上皇連珠炮似的發問,這纔算說到重點上來。
趙諶聽他提起朝政,心中不悅,索性來個沉默以對。
“祖宗立下規矩,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你如今削減百官之俸,大筆一揮,裁去諸多官員,叫人家如何安生?又不許官宦子弟蔭補入仕,叫百官如何安心勤政?”趙桓連聲責問,趙諶只是不理。
太上皇見狀,將氣撒到伏拜在地的幾位宰相身上,痛罵道:“你這班奸侫小人!鼓動皇帝倒行逆施,是想搞亂朝綱麼!天子年淺,你們幾個身爲宰輔該當曉事!怎就縱容他胡作非爲!虧得你幾個還有臉面高立於廟堂,捫心自問,你等慚愧不慚愧!天下人該怎麼罵你們!”
一句雜七雜八,罵得三位宰相狗血淋頭,又不敢爭辯,只顧伏在地上,一語不發。
此時,趙諶突然插了一句:“太上可知今日各司各衙計三十七位臣工上書求去?”
趙桓一怔,失聲道:“有此事?”停片刻,續道“原因何在?”
趙諶不答,太上皇見狀,教訓道:“如此之多的大臣同日求去,事出必有因!倘若皇帝能夠作到從諫如流,虛懷若谷,怎生出這等事?”
“朕已經全部照準,他們既求去,那就由他們去罷。”趙諶正色道。
“你……”趙桓爲之語塞!一張臉頓時氣得通紅!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幾乎被拖着推着拱上皇位的兒子,如今居然翅膀硬了!做事一意孤行,聽不進自己半點意見!他堅信,自己這個兒子是個好孩子,都是被這班宰執大臣慫恿的!否則,他才作幾年皇帝,怎麼一門心思想着擴充軍備,矢志北伐?女真人是那麼好打的?要有那般容易,我早就打到燕雲去了!窮兵黷武,最後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大哥,秦亡於暴,隋亡於酷,你如此作爲,非但辜負天下士人百姓,更愧對歷代祖先!”趙桓開始上綱上線。
趙諶直視着父親,嚴肅道:“朕登基以來,見識北夷之暴虐不仁,轉面無恩。毀我宗廟,掘我先陵,殺我百姓,擄我財貨,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朕欲伸大義於天下!驅逐北夷,還我河山!中興祖宗之基業,留得身前身後之名!朕不想稱北面那位與朕年紀相當的人爲伯祖!爲達此目的,必有忍辱犧牲,何足爲奇?”
這一席話,倒聽得地上跪着那三位振奮不已,卻把個太上皇急得瑟瑟發抖!哆哆嗦嗦擡起手來,指着兒子道:“你,你這是譏諷爲父麼?你這逆子!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