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慮党項人?”吳玠有些不明白,皺眉問道。
“當然,大石也沒指明党項。只說自己雖然矢志恢復,欲重回燕雲救護君父,但恐路途遙遠,糧草難以賙濟。他上次發鐵騎七萬東征復國,就是因爲距離太遠,走到半路牛馬病死大半,無奈勒兵返回。”馬擴回答道。
徐衛聽出些意思來,沉吟道:“據說大石和党項人一直保持密切聯繫,他若東征復國,必然要有西夏支持才行。否則,戰線太長,沒見到金軍自己就糧盡了。這麼說起來,他確實在顧慮党項。”
“卑職向他說明,言我方也在積極爭取西夏,以求三方聯合對金。但看得出來,大石對此不太樂觀,他認爲党項人是女真人藩屬,不太可能反叛。”
徐衛想起一件事情來,上次蕭朵魯不來陝西,提到了大石的東征,說是由他父親親自統率七萬鐵騎,從“虎思翰耳朵”出發。這就怪了,戰線太長,補給困難,這是每一個兵家最頭疼的事。以大石的雄才,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爲什麼非要在萬里之外的都城出發?
馬擴很快給出瞭解釋:“蓋因大石之兵力部署和錢糧之地,皆在西域。其東部與金隔着茫茫沙漠,金人幾次往攻,都是同樣的下場,糧盡而返。所以,如果沒有西夏支持,遼軍想要順利抵達金境就相當困難,更遑論作戰?”
“那他最後的態度到底是怎樣?”吳玠有些不耐。
“大石在抗金上,態度明確,不願意不計前嫌與我方聯合。但具體行動,就還要從長計議。他表示,契丹也會積極爭取党項人的合作,並建議,無論宋遼,今後若有對金行動,都照會對方。若時機成熟,不排除合力攻金。”馬擴道。
這話一出口,堂中大多官員不免失望。說來說去,還是畫餅充飢。時機成熟?什麼時候纔算成熟?就算真到了那時候,兩國相隔八千里,我有那功夫來通知你麼?這協調起來真是相當困難。
“卑職臨走時,大石贈送金銀,又選十六匹汗血寶馬相贈。只是一路回來,馬匹多有病死,如今只剩下七匹。”
衆官不禁一陣惋惜,在他們看來馬擴此次出使最大收穫,恐怕就是那些汗血寶馬了。哪知十六匹死得只剩下七匹,太可惜了。
徐衛並沒有失望的模樣,嘉獎道:“你往返一萬餘里,聯絡契丹,勞苦功高本帥一定要上奏朝廷,替你請功隨行官員將士,功勞簿上,也寫一筆”
馬擴起身謝過,說話已畢,衆官自回各自崗位。徐衛本來也準備到自己的辦公堂,把這件事情捋一捋,但發現馬擴坐着沒動,猜測他可能還有事情要說,遂也留了下來。片刻之後,衆官散盡,馬擴不等徐衛過問,主動道:“相公,卑職此次回來,途經夏國,發現異常情況”
徐衛目光閃動:“哦?”
“此前,卑職曾經數次出使,夏主還曾經親自接見。但此番,沿途並無夏國任何官員迎送,便是卑職主動提出,想見夏國重臣王樞,對方也婉拒。因此,卑職猜測,党項人態度變化”馬擴沉聲道。
徐衛一時無言,他的手指在案桌上輕輕敲擊着,眼神逐漸陰鷙。聯想到最近有女真人在陝北邊境上的舉動,他有理由相信,女真人又在搞什麼動作。金國想幹什麼?想奪回陝西麼?
思前想後,不得要領,紫金虎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馬擴猜測得沒錯,党項人的態度確實有變化。張通古出使西夏,向夏主李仁孝許以割地,要党項人牽制陝西。可李仁孝認爲女真人這又是在空口許諾,不足採信,於是對張通古不冷不熱。
張見狀,知道夏主是不見兔子不撒鷹,遂更進一步提出。大金國可以把河東與西夏接壤的,黃河以西的豐州、府州、麟州三處賜給西夏。而西夏要作的,就是斷絕與陝西聯繫,並在將來必要的時候,出兵牽制西軍。
這一回,党項人頗有些心動。因爲女真人是頭一回如此“真誠”地要割土地城池。那麟府豐三州,從前屬於大宋的“麟府路”,設有“麟府路兵馬司”。這三州,對於西夏來說,有特殊意義。這幾州東瀕黃河,西臨草原大漠,南瞰黃河以西諸州,地理位置重要就不說了。而且是党項人聚居地,更兼,府州折家,麟州楊家,豐州王家,都是世代忠於宋廷,積極抵抗遼夏的地方豪強。党項人作夢都想把這地方夷平以泄心頭之恨
可心動歸心動,李仁孝不得不顧忌到現實。眼下,西夏和陝西在邊境上重開榷場,商貿往來頻繁,且呈連年上漲的趨勢。女真人根本不懂什麼叫作商貿,就斷然要求夏國和陝西斷絕聯繫。如果這麼作了,對西夏還是有一定的影響。
而重要的一點,李仁孝不得不考慮徐衛的反應。現在的西軍,挾大敗女真之威,士氣正旺,可以說處於最強大的時期。徐衛作爲這支軍隊的領袖,手握大權,據說陝西的事他自己就可以作主,甚至不用問朝廷。如果這時候西夏與大金國重歸於國,接受三州賜地,並與陝西斷交,這勢必要激怒徐衛,他會作出什麼反應,不得而知。
而且,從西夏的立場來說。它知道自己地盤最小,實力相對較弱,所以它最希望的,就是遊走於宋金遼之間,左右逢源。不願意和任何一方勢同水火。甚至於,党項人最願意看到的,就是各方實力保持平衡。
它與大宋有多年的領土爭端,並爆發了多次大規模戰爭,當然不願意看到南朝強大。但反過來說,它也不希望看到女真人掃滅趙宋,獨霸天下。因爲那樣的話,下一個就是它這是隻要有智商的人都能想到的
看看現在,女真人拉攏它,許以割地;漢人也來示好,又是開邊貿,又是時不時的遣使送禮,十分殷勤;就連遠在西域的耶律大石也保持和西夏的聯繫,雙方來往不斷。
有史以來,党項人從來沒有這般感覺良好過,好像普天之下都有求於它現在,女真人要求它只跟自己好,這就等於要求它自決於其他兩方,這不是李仁孝所願意的。
在與朝中大臣密集商議之後,李仁孝再次接見了張通古。向他表示,西夏是大金的藩屬,這是有定論的,我們一定會恪守臣節,決不會助宋。但也請求大金皇帝陛下考慮到我們的實際情況,我們需要和陝西保持經濟上的往來,當然不會涉及政治軍事。
張通古把李仁孝的話一琢磨,得出一個結論。党項人又要三州土地,又不願意跟陝西決裂,簡直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張通古的脾氣,在江南就已經出了名。他當場就對李仁孝惡語相向,怎麼着?你們党項人想騎牆是怎地?想八面玲瓏啊?你要搞清楚,大金國是你的宗主,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投機取巧,你小心雞飛蛋打
李仁孝面子掛不住,可到底還是忌憚女真,強忍着沒有發作。張通古拂袖而去,第二天就啓程回國,到燕山府,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報告給完顏宗乾和完顏宗弼。
這兩兄弟既恨西夏騎牆,又不得不正視現實。權衡再三,金國決定忍下這口鳥氣。此前宋金和談,金國要宋稱臣,許還江淮和河南,結果趙諶不幹,最後只還了淮西一路。這一回女真人又是這種把戲,党項人既然不願意徹底斷絕和陝西的聯繫,那麟、府、豐三州是別想了,只把長城以外的豐州賞賜。其實賜地給西夏,党項人應該說還是有那麼一丁點感謝的,偏生連同賜地詔書一起入夏的,還是完顏宗幹措辭嚴厲的書信,警告党項人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要站錯了隊。結果,李仁孝非常不以爲意。
不久,完顏宗幹病重,他上奏金帝完顏亶,要求讓弟弟完顏宗弼代理宰相權。面對兩個強有力的叔父,完顏亶能說什麼?只得讓宗弼以都元帥兼理左相。宗幹之疾越發沉重,完顏亶數次前往探視,結果沒到冬月,宗幹一命嗚呼。他一死,完顏宗弼進太保,領三省,更兼都元帥,金國的軍政大權,都集中到此人手裡。
宗弼對他的庶出長兄是敬重的,但政見上卻也有不同之處。比如前不久,他主張集合女真渤海精銳,再從西部戰線上抽調兵力,發動旨在奪取襄漢的戰役,宗幹就沒有同意。現在宗幹一死,他大權獨攬,就又開始琢磨這件事情。
爲了吸取以前的教訓,宗弼這回十分謹慎。他召集文武官員,通盤考慮推演,把一切的可能都算進去。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要想奪取襄漢,就不能讓徐衛參合進來。徐虎兒現在不光背靠巴蜀,佔有整個陝西,甚至還竊據河南府,只要一出虎牢關,就踏入中原了。上次攻襄漢失敗,就是因爲他一度逼近東京。
要把這頭猛虎困在關中,也不是件易事。金國文武重臣們幾經商議,還是認爲,得依靠党項人。只要西夏肯出力,徐衛自顧不暇,哪能管得了中原?但問題是,党項人絲毫不掩飾自己騎牆的慾望,它怎麼可能出兵?
宗弼的謀主,皇帝的老師,韓昉此時提出。党項小國,它的生存方法就是投機取巧,只要給足它甜頭,它會幹的。他建議,把麟府豐三州全部賜給西夏,甚至還可以把晉寧軍在黃河以西的地區也一併算上。而且,再給夏主以豐厚的許諾,只要他肯出兵牽制徐衛,事後,還可以把麟府豐三州附近的火山軍和保德軍兩處都賞賜。
如此重利,不信李仁孝不動心
宗弼有些猶豫,這一地區是西夏進攻河東的障礙,如果盡入其手,這對大金國來說,是一個潛在威脅。但轉念一想,巴掌大的小國,它能怎麼地?遂將心一橫,將牙一咬,照準
徐衛這個問題就算暫時解決,剩下來的,就是如何擊敗荊湖何灌和江西的折彥質。從此前的戰例可以看出,一旦金軍進攻襄陽,折家就會從江西馳援,與何灌一道抵抗。
何灌的軍隊還好說,但折家的部隊確實剽悍善戰,不管是城池攻防,還是野外爭雄,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據說折家是宗族氏的隊伍,軍中的統兵官都是折家子弟,所以凝聚力極強,中原百姓稱呼他們爲“折家軍”。硬碰硬去打的話,很難說有必勝的把握。
就在兀朮絞盡腦汁,苦思策略時,徐衛就已經洞察到女真人和党項人的動作。西軍收復全陝之役,止兵於綏德。並沒有進攻行政上歸河東,但地理上歸陝西的麟府豐三州和晉寧一軍,何解?就是考慮到和西夏的關係。以西軍當時在鄜延一路的兵力,要拿下這片黃河以西的地區,簡直易如反掌。可現在,女真人把賞賜西夏土地,拉攏的意味非常明顯。
徐衛官邸
儘管徐紹在世時,幾次提醒紫金虎要多讀書,但徐衛只聽進去了一點點。因爲他只看兩種書,一種是兵書,一種是史書。兵書可以教他怎麼打仗,史書可以教他怎麼處世,舍此之外,就是讀遍諸子百家,又有何用?
鑑於這個原因,徐衛的書房裡雖然擺滿了典籍,但絕大部分都是陳設。能進徐衛書房的人極少,張慶倒是其中一個。
此時,徐衛坐在書案後,桌上散亂地放着幾本書,其中一本翻開,上面還有他作的筆記和標註。不過他的注意力現在根本沒有書本上。張慶坐在他案桌前方的側面,翹着腿,捧着茶杯,這跟人前拘謹恭敬的模樣大不相同。
“金將豐州賜給党項,沒有其他原因,就是拉攏。女真人大概也察覺到了党項的不滿,以及和我方的聯絡。”徐衛面容肅穆。
張慶放下茶杯,坐正身子,嘖了一聲:“我始終覺得党項人靠不住,太尉不妨想想,西夏是金之藩屬,然就因爲女真人食言,未割讓土地,他們就能起大軍入延安。對宗主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我們?”張慶道。
徐衛搖了搖頭:“那不重要,聯絡西夏契丹,更多的是爲了營造聲勢,向金人施壓。本來也沒指望它就能反戈一擊,聯合攻金。我現在擔心的是,女真人突然這麼一個舉動,是隻爲了安撫党項,或者有其他深意?”
張慶琢磨着這話,良久,吸了口氣:“該不是女真人又想撕毀和議,再度南侵吧?”
“這卻不好說,現在金國國內也不太平,你算算,幾年間,開國元勳接連被打倒誅殺,黨爭何其厲害?從宣和七年算起,宋金廝殺了十多載,這期間,從來沒有超過三年以上的和平時期。我們固然損失慘重,但女真人也不好過。此前,連續三次大的戰役都以金軍敗北收場,按道理說,女真人應該要消停一段時間。但不排除爲了轉移國內矛盾,而對外用兵的可能。”徐衛分析道。
張慶聽了這話,試探着問道:“那有沒有可能來犯陝西?”
徐衛斷然否決:“不會,在西軍手裡他們討不到便宜。已經證明,金人想攻取川陝,再沿長江東進的策略行不通了。前些年,他們猛攻襄漢,其實就已經很說明問題。現在金國已經放棄這種大迂迴的戰略。”
“那就好辦了,他想打就打吧,反正也有折郡王何太保他們應付。我們左右是一門心思撲在重建上了。”張慶笑道。
徐衛看他一眼,也笑道:“你回憶一下,歷次金軍大舉進攻,有哪一回咱們西軍能置身事外的?就算金軍不針對西軍,我們也每每四出救援。”
“是啊,這些年下來,非但陝西面目全非,四川也跟着遭殃。”張慶由衷嘆道,忽又補上一句“這次如果金軍再來,我們就不動了。朝廷遠在江南,而綿州現在不可能再左右得了太尉。”
徐衛起身踱了出來,邊走邊道:“話是這麼說,但萬一打得兇了,又有人想着西軍救火,如之奈何?”
張慶一時沉默,現在徐衛已經是川陝最高長官之一,跟王庶是平級,後者不可能指揮得動他,而且兵權實際上在制置司,只有江南能命令紫金虎。但徐太尉在對待朝廷的事務上一向謹慎,因爲咱們還沒到可以飛揚跋扈,無視江南的地步。
腦中靈光一閃,張黑臉笑了起來:“太尉不是說女真人賜豐州給西夏,是爲拉攏安撫麼?再加上川陝疲敝,邊界衝突又不斷,我想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擁兵休養。”
徐衛未置可否,只是嘆道:“仗打太多也不是好事。”現在金軍的優勢正逐漸消失,繼續打下去,打到雙方實力持平均衡的那一天,如果朝廷要進取還好說,否則,歷史上有太多的明證。
張慶深明其意,點頭道:“從來都是飛鳥盡,良弓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