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玉’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被後世尊稱爲“詩聖”的杜子美,安史之‘亂’時避禍於四川。當他聽聞唐軍收復了河北河南的消息以後,即興寫下了這首流傳甚廣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不過,要是他生活在宋代,此時恐怕就得準備寫《聞官軍收河東》。
從建武九年冬月開始,徐衛就着手準備東征。他命秦鳳、永興、兩興三司各自拿出存糧,又從四川徵調了一部分,雙從四川都轉運使趙開,陝西轉運使劉子羽手裡‘弄’出一筆錢,再加上宣撫處置司的儲備,解決了錢糧問題,都往同州發運。
因爲這回出動三司兵馬,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帶隊。大軍出征之前,最緊要的,莫過於安排好家裡。他爲川陝最高長官,他一旦出行,按制度,就該宣撫判官主持宣撫處置司的日常事務。可万俟卨當家,他能放心麼?
於是,這次出征,他決定馬擴和張慶都留守。如此,一個參謀軍事,一個主管機宜,應該能在宣撫處置司裡牽制着万俟卨。其實,徐衛一直很想拉攏張浚。其實說起來,張浚並沒有什麼過人的才能,但此人勝在中正,不偏不倚。儘管作爲中央派員,而且是文臣,他對徐衛應該有些本能的東西。
但共事這麼久,徐衛發現,此人行事,但凡於大局有利的,他都能支持,而且還能變通。不會像万俟卨那樣,爲掣肘爲掣肘,爲反對而反對。也正是因爲如此,他跟徐衛一直若即若離,保持着適當的距離。
安排好內務以後,徐衛就派人前往河西,給遼軍主帥蕭斡裡剌打招呼,言西軍已經準備就緒,預計二月下旬發動進攻,讓遼軍相機而動。同時也提醒蕭斡裡剌,防着党項人一手。從宋遼‘逼’迫西夏割地到現在,這麼久的時間,‘女’真人沒有任何反應,這十分反常,一定要小心。
蕭斡裡剌收到消息後大喜過望,對於徐衛的忠告,他也聽進去了。遂決定,此番東征,由自己親自率領都部署耶律燕山,都監耶律鐵哥出征,留兵馬副都元帥蕭查剌阿不坐鎮河西,以防有變。並回復徐衛稱,如果西軍果於二月下旬發動進攻,那麼遼軍就將在三月上旬出發。以此,擾‘亂’金軍視聽,干擾其部署。
宋遼兩軍磨刀霍霍,準備着復仇雪恥。而此時,‘女’真人在幹什麼?
在西夏被迫割地求和,脫離大金國之後,‘女’真人渡過了他們立國以來最忐忑的一段時期。正是因爲大金無力救援党項,才導致了宋、遼、夏三方結盟。這對大金國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再沒有眼力的人也不難察覺,接下來,宋遼雙方恐怕就要開始反攻了!
兀朮自然深明這一點,在決定不援党項之後,他就開始‘精’心佈置防務。他判斷,契丹人得了河西,那麼就不會再從漠北過來,最有可能的進兵路線,就是從橫山以北,借道夏境,從旁斜攻燕雲。而徐衛,則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出虎牢關,攻略中原,以期建立收復故都東京的大功;第二,則是渡過黃河,進兵河東,配合契丹人。這兩種情況的可能‘性’都比較大,但兀朮以自己對宋廷,對徐衛的瞭解,認爲徐虎兒最最可能的,怕還是進兵中原。因爲相較於河東這三晉之地,中原意義更重大一些。
於是,兀朮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來佈置在西線,防備耶律大石的部隊調入燕雲,與常駐燕雲的金軍‘精’銳一道,分區駐防,重點則放在西三州。緊接着,他命令留守東京城的烏延蒲盧渾,加緊防備。
第三件事情,兀朮考慮到,雖然徐虎兒最有可能進兵中原,但也不能不防河東。於是,下令給河東安撫使韓常。
臘月初七,同州,蒲津渡。
自從前些年“禮送”金軍出境以後,西軍和金軍就隔着蒲津大浮橋對峙。這座大浮橋,是唐代興建。當時,爲了架設這座浮橋,唐王朝可謂傾舉國之力,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蒲津浮橋開建之前,計劃兩岸各用四頭,共計八頭鐵牛作爲固定地錨。光是這鐵牛,每頭就達八萬斤重!連同牽牛的鐵人,固然船隻的鐵柱,串聯船隻的鐵鏈,以及鐵山絞盤等物,修建蒲津浮橋所用的鐵,就佔當時全國生鐵產量的八成!
可以說,蒲津浮橋,就是唐代的“三峽工程”!
從浮橋建成,一直到現在,四百多年過去了。河東陝西的人民,靠着這座大浮橋往來,在人們的印象中,它幾乎已經不算是一座建築物,而是與山川一般不朽。然而,世事無常……
傍晚時分,天‘色’已經暗下來,長長的浮橋靜悄悄地飛架在黃河之上。在河西岸的壁壘之上,西軍官兵們仍舊和往常一樣,來回巡弋,偶爾擡頭看向對岸,也是下意識的動作。因爲此處已經許久不聞金戈之聲了。
“哎,橋上是不同有人?”有巡邏的士卒突然停下了腳步。
“哪兒呢?沒看着。”同伴們也停了下來,帶隊的隊將聞聲眺望過去,但黑灑燈瞎火的哪有什麼人?不過,爲了謹慎起見,他們還是留在原地仔細看了好一陣,確認沒有異常情況之後,才繼續巡弋。
又過一陣,天‘色’越發暗了,這臘月間,天一黑就伸手不見五指。當剛纔那支巡邏隊伍完成巡防,打算換班時,那士兵又叫起來:“不對!橋上就是有人!”
“不是,兄弟,你夜光眼吶?先前你就說看到人,這會兒更暗了,你怎麼看的?”同伴譏笑道。
“我這眼睛晚上真能看見一些,橋上真有動靜!”士兵堅持道。
“行了!別‘亂’說!回去!”隊將喝了一聲,帶着弟兄下了關城。另外一支隊伍馬上上來接替巡邏。
這一隊下城以後,還沒來得及走遠,城上突然叫了起來:“橋上有人!橋上有人!”隨後,尖銳的號角聲大作!
那隊將駭了一跳!怎地?那廝還真能晚間視物?沒空多想,又帶着原班人馬衝上城去!一把拉過那士兵,喝道:“再看!”
士卒瞪大眼睛遠眺,厲聲道:“有人在橋上堆放東西!”
“怎麼回事?什麼情況?”值夜的軍官衝了上來,大聲問道。
“長官!橋上有動靜!”官兵們七嘴八舌地喊道。
“什麼動靜?什麼動靜?”軍官連聲問道。
“橋上有人堆放東西!都堆到二十幾丈外了!”那士兵大聲回答道。
“二十幾丈?二十幾丈外你都能看到?這,這天都黑了!”軍官有些不信。
隊將慌忙解釋:“統領官人,這廝真能晚間視物,方纔就是他首先發現了異常!”
那統領一聽,不再猶豫,斷然下令道:“部隊上城!點火!準備迎敵!”軍令一下,本已經準備休息的守卒們‘操’了器械就往關城上搶。可一直到所有人員就位,仍舊不見敵軍進攻。但是,無論官兵,誰也不敢大意,這座蒲津浮橋是聯通河東與陝西的要道,金軍一旦攻進來,可就進入關中平原了!
可左等右等,等得一些人睏意都上來了,卻還是不見有任何敵軍進攻的跡象。那統領狐疑起來,正考慮着是不是派一隊人馬上橋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立馬就出事了。首先,是那個夜間能視物的士兵發現從東岸騰起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
緊接着,不少士卒開始喊“火!火!”當大橋上竄起一片火光時,所有人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金軍在燒橋!他們要燒掉這座浮橋!
建武九年臘月初七,河中府金軍趁夜火燒蒲津浮橋。這是韓常承兀朮之命,下令河中府守軍乾的好事。大唐傾舉國之力建造,四百多年來溝通河東陝西,代表着力量與智慧的蒲津大浮橋就這麼被一把火給燒燬。‘女’真人肯定不知道,當初爲了修建這座浮橋,大唐動用了多少人力和財力,他們肯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爲了修成這座浮橋而貢獻了力量和智慧,他們更不會知道,這其實代表着人類對大自然的開拓進取。所以,一把大火,燒了個稀爛。
金軍企圖借燒燬浮橋,來阻擋西軍渡過黃河,進兵河東。消息被火速報給楊彥,楊大聞訊震驚,又立即報到興元。徐衛知情後,也深感意外,金軍幾時自認淪落到要靠燒橋來阻擋西軍的步伐了?
但老實說,蒲津浮橋一毀,確實給西軍造成了困難。這麼一搞,西軍想要渡過黃河,幾乎就只能靠坐船了。這還沒開打,金軍就先給了一個下馬威。有人問,金軍燒了浮橋,我們的作戰計劃是否要更改?徐衛牙一咬,不改,一切照舊!
爲了提前給東征作準備,也爲了報復‘女’真人燒燬蒲津大浮橋,徐衛派人秘密潛入河東地界。號令各路義軍,從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前,在河東境內四處出擊,不求其他,但求給金軍制造麻煩!
河東的義軍當初大小數十支,其中兩支最著名。一支就是從前幫助徐衛參與平陽保衛戰的邵家兄弟;另一支,就是平陽城陷落之後,逃出去的沒角牛楊進部下拉攏人馬起事。這幾年,‘女’真人在河東圍剿得很兇,許多力量弱小的義軍,不是被殲滅,就是投降。其中邵家兄弟的殘部損失最大,已經許久聽不到消息,要麼是被滅了,要麼就是藏在深山裡了。而從虎兒軍殘部發展起來的這一支也在苦苦支撐,多次給徐衛發來消息“河東義師數十萬,皆打徐字旗號,願公早渡。”
現在,他們終於盼來了。因此,當徐衛的使者一到,傳達命令以後。義軍將士無不感‘激’涕零,遂於臘月到正月之間,多次發動攻勢。襲擊州縣,侵擾金軍。最初,金軍以爲這是‘亂’賊們在搶奪過年貨,沒太在意。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情,讓他們坐不住了。一位從燕京下派到河東來,擔任隆德府知府的金官,走在半道上,被義軍截殺,滿‘門’遇害。算起來,這位沒到任就歸西的知府,還算個遠房宗室。所以影響極壞!不等燕京下令,韓常就組織兵力狠命圍剿,發誓要將這夥‘亂’民殺盡!
河東開始動‘亂’,而與此同時,西軍已經在開始往同州集結。二月中旬,秦鳳經略安撫司,永興經略安撫司,兩興安撫司三路正軍,再加上番兵,弓箭手,總計六萬三千馬步軍集結於同州。
徐衛召開了隆重的誓師大會,河東籍的兩興安撫使王彥,在全軍面前慷慨陳詞,號召將士們無懼犧牲,打回河東老家去了!全軍上下,由是士氣高漲,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作鳥人,飛過黃河去!
隨後,徐衛經過慎重考慮,以永興經略安撫副使吳璘,率領一萬八千人出潼關,經陝州,入河南府,執行原定的計劃。而他自己,則指揮剩下的部隊,準備“強渡”黃河。
與事前預料的一般無二,金軍在河中府設下重兵,西軍幾次組織舟師從蒲津關和風陵渡兩處強渡,都被打了回來。從此以後,徐衛開始“消極”,時常隔兩三天才組織一次試探‘性’的進攻。
而另一頭的吳璘,進展就順利得多了。他率領一萬八千兵馬,其中永興帥司的部隊有樑興司有數千人,他自己親掌的部隊四千多,以及徐衛調給的番兵和弓箭手數千。出潼關,經陝州,入河南府,一路通行無阻。
到了洛陽時,守將楊從義還特地趕至軍中慰問,以壯聲威。吳璘所部很快趕到北邙山下,經過仔細偵察,確認對岸沒有金軍駐守,遂選在河清縣和河陽縣之間渡河。楊從義給予了大力支持,數日之內,徵集數百艘大小船隻,使得吳璘所部一天就渡過黃河。
過了黃河以後,第一個目標,就是懷州。懷州地小,所駐的金軍也極爲有限。當吳璘部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懷州城下時,懷州知州早就嚇破了膽,沒怎麼費事就攻破城池。所謂兵貴神速,打的就是一個措手不及,拿下懷州以後,吳璘並不絲毫停留,馬上揮師北上,溯着沁水往上打。
三月上旬,兵臨澤州陽城縣,縣中有金軍千餘,見宋軍突至,緊閉城‘門’堅守。吳璘勸降不成,下令強攻。打了一日,城池不下,吳璘命部將樑興親自帶隊,限期破城。將士們齊心協力,攻破城池,投降金軍全部被殺。
拿下陽城縣以後,吳璘沒有馬上北擊,因爲隔着沁水,就是澤州州治所在的晉城縣。陽城縣丟失,澤州金軍必來相攻。他遂令部隊於沁水西岸紮營,果不其然,第三日,澤州州城裡的金軍就出現在沁水東岸。
吳璘本以爲要打一仗,誰知道,第四日清晨一看,對岸的金軍全沒影了。
“這卻是咄咄怪事,怎地一夜之間,跑了個乾淨?”沁水西岸,全身戎裝的吳璘捋須道。
“想是畏懼我軍,逃遁了。”樑興在旁答道。
吳璘搖了搖頭,不至於,金軍還沒有膿包到那個地步,肯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否則,不至於如此!
“罷了,既然敵軍自遁,傳令部隊收拾器械,準備北上!”吳璘朗聲道。說罷,剛轉過身,便聽士卒發喊,說是西岸有兵馬出現。
他猛然轉身看去,果見西岸一片人‘潮’涌來,其中還間雜着旌旗。等一陣,兩軍隔河對峙,吳璘部的將士們赫然發現,對方打的居然是徐字旗!當時,將士們還沒有在這個“徐”字上多想,直到對方派出人隔河喊話。
“對岸是哪家的部隊!”
堂堂之師,自然不用藏頭‘露’尾,馬上就有軍官喊道:“我們是陝西部隊!你等是何來路!想來送死?”
“可是徐招討的部隊?”對方大聲問道。
“徐招討?哈哈!爾等這是哪年的黃曆!如今我們大王早已晉封郡王,不作招討了!”軍官大笑。
那人立即打馬回去,不一陣,只聽東岸一片歡騰!那些士卒都歡聲雷動,場面熱鬧!這卻把西岸的西軍鬧了個一頭霧水,怎麼回事?吳璘見狀,猜測着這莫非是河東義軍?
果然,立馬就有人隔河相呼:“長官!我等是義師!原是平陽城楊進舊部!”
吳璘一聽,大喜過望,親自發聲呼道:“既是楊進舊部,便是我等袍澤兄弟,可速速過河來!”
對方應下,表示馬上過河會師。吳璘轉身往營區走去,扔下一句話:“小心戒備,恐防有詐!”樑興會意,密令部隊弓箭不得鬆弦。
不一陣,對方開始渡河。不過這支部隊雖然號稱義軍,但他們似乎看出來西軍有防備之意,所以過河之時尤其小心,不亮兵刃,不執弓箭,爲的就是不讓西軍多心。
他們這支部隊約有三四千人,還是用了好大一陣方纔全數渡完。幾個爲首的找到樑興,詢問統軍將領姓名,得知是吳璘以後,都笑道,原來是吳都統之弟。因爲吳玠生前,曾經擔任過徐衛的都統制,所以這些遺留河東的孤軍,仍舊以都統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