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他們坐在的地方,是一個戰馬的草料堆,十分軟和,還能聞到草料特有的香味。紫金虎灌下一口酒,望月而嘆道:“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快二十年了。你記不記得這二十年來,我們到過多少地方?打過多少場仗?”
楊彥嘖了一聲:“這還就記不真了。河北、山東、河南、陝西、河東,反正長江以北,幾乎走了個遍。大仗小戰怎麼着也該上百場了吧?正經的百戰餘生吶。”
兩兄弟都回憶起往昔的崢嶸歲月,當年衆兄弟都是年輕氣盛,打從起兵開始,就沒覺着女真人有什麼了不起。相州境內的第一戰,當時還是靖綏營的虎兒軍就開了個好頭,擊敗了金軍。從此以後,與金軍血戰多年,鮮有敗績。從前的榮耀、激動、喜悅,痛苦,一齊涌上心頭。
“是啊,百戰餘生。我們折了多少弟兄,纔到今天的局面。哎,你近來去過馬家沒有?馬二的兒子,已經長成半大小子了,跟他爹一個樣……”徐衛道。
“肥!”楊彥馬上接口。“看到他,我就想起從前咱在夏津縣徐家莊的舊事,心裡堵。”
徐衛嘆了口氣:“誰說不是?那一年,我、你、張三、馬二,咱們四人帶着大名府九十多名後生起事,轉戰東西,誰知道,馬二卻先走一步。每次看到那小子,我就想起那一回馬二在縣城裡堵輸了錢,被人家扣下。你和張三回來找我,咱們弟兄一起砸了賭坊。”
“那時咱們弟兄跟沒角牛楊進結下了樑子,可怎料後來,他竟跟咱並肩作戰,乃至戰死平陽,當真是條漢子。哎,那鳥縣尉叫什麼來着?樑,樑啥?哦,樑橫!後來也不知這直娘賊跑去了,否則,我非弄死他不可!”楊彥笑道。
這些舊事,就是擺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徐衛喝下一口酒,呼出一口氣,沉聲道:“咱們折了無數弟兄,還折了馬泰,折了你一隻眼睛,才換來今天這一切。將來,如果不打仗了,你打算作甚?”
“不打仗?”楊彥好似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思索了許久,才道“就算不打仗,這軍隊總還要有人節制吧?”
“那是。”徐衛點頭道。“不過,指揮軍隊不是誰都可以乾的,但節制軍隊,是個人就行。有一天戰爭結束,你我怕就到卸甲歸田的時候了。”
楊彥雖然是個粗人,但他不笨,一聽這句話,就轉頭問道:“九哥,你是不是收到什麼消息?”
“這還用收什麼風?明擺着的事情,我今天作川陝長官,你作永興大帥,憑什麼?就憑朝廷要咱們去打仗,將來不打了,你我這種人還有什麼用?”徐衛笑道。
儘管在月色下,看不清楊彥神情的變化,但他的語氣卻着實流露出了不滿:“那可不成!隊伍是咱們弟兄一手拉起來的,地盤是咱們弟兄一手打下來的,誰要是想幹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情,嘿嘿……”
“你想得簡單了。”徐衛搖頭道。“現在宋金局勢已經發生變化,女真人威脅不到大宋的存亡了。也得虧趙官家一心進取,矢志恢復,要不然,有些人恐怕已經在打我們這種人的主意了。”
楊彥大大灌了一氣,冷哼一聲道:“九哥,這麼說吧,大宋能擋住女真人累年猛攻,乃至今日積蓄力量,開始反擊,你的功勞冠於天下!誰如果對你不利,楊大是個武夫,就只能拿刀跟他說話!”
徐衛不置可否,只道:“你要記住,光會使刀不行。”
“動腦子的事,九哥和張三去作,你們想好了,支應我一聲,衝鋒陷陣的事我在行。”楊彥這句話,箇中深意,兩兄弟都心知肚明。
六月十一,宋軍發動了規模浩大的近前攻城。從太原城四面發動總攻,密集的壕橋幾乎鋪滿了護城河,林立鵝車飛橋幾乎佈滿太原城牆,蜂擁而前的宋軍將士如同螞蟻一樣,密密麻麻攀上了太原城。
出於求生的本能,金軍的抵抗還得稱得上頑強。他們布在城中的砲羣,此時終於派上了用場,給攻城宋軍造成很大的損失,而強弓硬弩更是讓不少宋軍將士倒在了進攻的途中。雙方激戰至下午,太原城險象環生,最驚心時,太原西城被轟塌的城角處,登上大量的宋軍將士,一度幾乎控制了西城的城牆。但僕散忠義親自組織精兵,硬生生又將上城的宋軍趕下去。宋軍拿手的炸城門,這回也派不上用場。因爲太原幾個城門,都從裡面給封死。如此一來,除了越過城牆攻入城中之外,沒有其他辦法。
但首日近前攻城未得手,絲毫不損宋軍高昂的士氣。十一日晚間,徐衛召集將帥臨時會商,針對當天的戰況,作出新的佈置,以備來日再戰。
六月十二,宋軍繼續猛攻。而守城金軍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架勢,玩命地抵抗。但打到午飯時分,太原南面城牆已漸漸爲宋軍所控制。儘管金軍組織敢死之士猛衝,奈何宋軍愈戰愈勇,已然佔穩腳根。
“安撫!大事不好!”帥府節堂上,一戰將衝入堂內,對帶着一班文吏坐於堂上的完顏亮吼道。
完顏亮被這句話唬得面無人色,失聲道:“何事?”
“宋軍已經攻上南面城牆,逾城而入,只在片刻之間!”那戰將疾聲道。
完顏亮一彈而起,又迅速跌坐回去,他目光遊離,滿面驚恐!怎麼?城破在即麼?堂上的文吏們則是亂成一團,互相質問着,內容只一句“怎生是好?”
一陣之後,完顏亮的神情逐漸歸於平靜,看着堂上如臨末日一般的幕僚們,頗有些無奈地說道:“事已至此,爲國殉,也算是盡本分,諸位何須驚慌?”堂上一時肅靜下來,文吏們垂首不語,到了這個份上,恐怕也沒得選擇。
而在城外的宋軍大營裡,徐衛根本沒有在關注戰局。他昨天晚上就已經佈置完成了,現在敵前指揮,那是楊彥張憲等將帥的事情。此時,他正親擬命令,責問陝西爲何還沒有把補給送到前線的事。
“報!”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在牙帳外響起。
“進來。”徐衛嘴裡說着話,手中的筆仍舊沒有放下。
一將入內,面帶幾分喜色,抱拳道:“稟大王,永興軍一部已攻上南城,楊經略言,今晚要請大王入城安民。”
徐衛也感驚喜,擡頭道:“哦?已經上了南城?好,你回去告訴楊經略,一鼓作氣,拿下城池。”
“得令!”那戰將應了一聲,利索了離了帳去。
徐衛將手令寫好,裝入信匣,召入衛士,交待立刻送出去。忙完之後,正打算出營去看看戰況,剛走到帳門口,還沒來得及伸手掀簾子,就聽到外頭有人喧譁。
“你是何人?大王牙帳豈聞擅闖?”這應該是衛士的聲音。
“你閃一邊去!”說這話的人語速極快,又彷彿極迫切。這句之後,就傳來爭執之聲。徐衛一把掀起簾子,皺眉往外一看。
只見他的衛士正橫着槍桿擋住,而有兩人正抓着槍桿推擠。這兩個俱是身着戎裝,鎧甲上,臉面上,血跡斑斑,顯然是經歷了戰鬥。
此番出征的秦鳳軍、永興軍、兩興軍,統領以上的軍官,徐衛大多認識。但這兩人,並不是西軍軍官,而是紅巾軍的兩名首領,西軍正軍、番兵、弓箭手,以及義軍大部雲集太原城下後,紅巾軍一部奉命鎮守百井寨。這兩人,就是百井寨的守將。
那百井寨,位於太原城以北七十里處,距離太原以北的忻州只十餘里路,直面着赤塘關。而赤塘關,則是金軍南下馳援太原的必經之道。
徐衛一見這兩人,心頭就跳了一下。
而那二將見徐衛出來,慌忙後退,抱拳道:“見過大王。”
徐衛略一沉默,輕聲道:“進來說。”語畢,折身返回牙帳。
那兩名義軍將領隨後進來,還沒有開口報告,徐衛徑直問道:“金軍來了?”
“稟大王,今日上午,金軍騎兵突然從赤塘關出來,直撲百井寨!卑職等人引本部兵馬拒敵,奈何行事倉促,猝不及防,爲金賊所敗!特來向大王請罪!”語畢,二將都拜伏於地。
徐衛神情不改,朗聲道:“赤塘關是太原三關之一,把持在金軍手中,距離百井寨只十餘里。金軍以精騎突襲,你部猝不及防,兵敗情有可原,非戰之罪,起來。”
二將感激,再三,起身之後,只聽徐郡王問道:“依你們判斷,金軍來了多少人馬?”
“據卑職臨陣窺視,金軍騎兵恐怕兩三千騎!”一名將領答道。
兩三千?能動用兩三千的騎兵部隊作爲先鋒,那麼這支來救援太原金軍兵力應該不會太少,最最保守估計,也得往萬人隊以上算。莫非是燕雲方面緊急調集的部隊,來解太原燃眉之急?
不過,定中容不得徐衛細細思量,他立即傳令道:“叫楊再興來見。”RO